|

楼主 |
发表于 2016-2-2 01:29:0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没有自己的叙事
耶鲁大学本科教育一特别之处在其为期三年的Directed Studies项目。入选这一项目的小撮本科生,在长达三年时间中,由本校文史哲最优秀的大腕教授系统导读上起希腊罗马、下至二十世纪深刻影响西方文明的经典文本。这一项目被广泛认为是博雅教育的成功典范。每年申请者众而入选者少,使这一项目的参与者即便在耶鲁本科生里也像天之骄子。
然而,黑人女生Naomi却在入选不到一年后要求退出,因为她的声音、她的关怀在Directed Studies中找不到一席之地。在读《联邦党人文集》时,她要求讨论当时围绕奴隶制去留问题的辩论以及各方妥协在宪法中留下的遗祸。教授拒绝了她的要求,原因是“这无涉最关键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州权与联邦权、立法权与行政权的分立制衡”。后来她又质疑为什么Directed Studies中研读的都是白人、男性,难道黑人、女性没有值得阅读的经典文本?进而,她质疑为什么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在无比国际化的耶鲁校园,Directed Studies只局限于所谓西方文明?
Directed Studies不同于英语系、东亚系等旨在专攻人类文明一个侧面的院系;它自称传递人类文明之精髓,培养博大、开明的心胸,但它似乎不加反思地接受了西方 -男性中心主义:白人男性的东西值得所有人阅读,同时他们不必阅读其他任何人的体验和思索。而且,它还强化了西方-男性中心主义:当它把女性和少数族裔作品排斥在经典之外,这些独特的视角、往往是批判的视角便进一步被忽略遗忘。
虽然美国是一个多元的移民国家,但在由主流话语建构出的想象中,美国与欧洲一脉相承,根底上是欧裔白人建立的国家。在这种主流文化叙事中,黑人、印第安人、拉美裔、亚裔等等各占有一块文化自留地,虽各带有自身的亚文化独特性,但这种亚文化本身又不断被主流文化标签化、单薄化,比如在主流话语中亚裔被视为聪明勤恳的外国人——无论我们是多少代移民,而黑人群体则被视为懒惰、贫困和犯罪的基地,不断拖后腿和制造麻烦的自己人(参见Kim 1999)。
由于少数族裔的存在和生存状态不断被主流文化阐释、建构,少数族裔在社交生活中往往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异化感:“我明明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个我,但我不知道怎么向你们传达一个真实的我!”因为在社交境遇中,人们总是带着各种预先存在的文化预设(比如,黑人男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亚裔女生腼腆、矜持,喜欢做饭)来审视少数族裔,易于接受与他们预期一致的印象而过滤掉与他们预期相冲突的印象。在西方-男性中心主义、美国主流话语体系下,少数族裔、边缘群体的体验和思索要么被削足适履地纳入其中,要么被置于晦暗不明的沉默之中;无论怎样,似乎有种隐形的消声器剥夺或篡改了我们的独特声音。
我们始终不是“精英”
各种对少数族裔的文化预设不仅常常掩盖了少数族裔的个体独特性,而且往往带来更直接、严重的伤害。对黑人的刻板印象危害尤重:“即便我是耶鲁学生,甚至教授,我的种族身份似乎在不断提醒我,我不属于这个精英群体;我永远属于我由之而来的那个懒惰、贫穷的犯罪基地。”不少黑人女生说道,当她们在学生食堂用餐时,经常有不认识的同学把她们当成食堂工作人员,把吃好了的脏盘子递给他们。
不少黑人男生则说道,当他们跟白人同学在校园里行走时,校园巡警往往独独将他们挑出来检查学生证。去年一月份,耶鲁本科三年级的一名黑人男生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因为被当作了嫌犯,被警察用枪威胁着趴在地上接受盘问和检查。另外,当黑人同学面对心理困扰而去求助学校心理咨询师时,他们常被问到其他种族同学不会被问到的问题,比如“你是否酗酒”。
Charles是耶鲁大学应用物理系五年级的博士研究生;与他的绝大多数实验室朋友不同,他是一个大块头的黑人男生。他说,这五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他被别人误当成学校保安、收拾垃圾的,甚至危险疑犯。最近一次,他与他的白人同学走在校园周围的路上,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对他走来,指着他身边一辆校园设备维修车,呵斥道:“你怎么把车停在路中间?你马上移开它!”是的,保安、餐厅服务员、学校维修工、清洁工等等绝大多数都是黑人,而教授、学生中只有极少数是黑人,因此人们习以为常将身边的黑人视作前者而非后者。
黑人同学面对的刻板印象不仅使得他们在社交中常被错误认知,同时使他们的天赋、才能难以自由舒展、获得承认。一方面,人们往往认为他们能力不如别人。Imani是一名二年级的黑人女生。在一次聊天中, 一个白人男生对她说:“我的白人妹妹跟你的成绩差不多, 但她肯定进不了耶鲁”——暗示Imani能进耶鲁不过因为她的种族身份,受到了平权政策的特殊关照。
这种偏见在主流社会中普遍存在。研究表明,即便真诚相信种族平等的大学教授,在面对两份内容完全相同的简历(只是一份标着白人惯用的名字,如Emily或 Greg,而另一份标着黑人惯用的名字,如Jamal或Lakisha)时,仍旧显著地更愿意给白人申请者面试的机会、更高的起薪、更多的培养(参见 Bertrand & Mullainathan 2004)。
另一方面,面对这种普遍存在的、“黑人才智不如人”的刻板印象,黑人同学往往因此落入预言自我实现的心理机制,从而进一步确认、强化人们的这种刻板印象。这种现象称为“刻板印象威胁”(stereotype threat),即当人意识到她所在群体留给人们的刻板印象时,她更可能表现出符合这些刻板印象的行为。所有族群都受到不同的刻板印象威胁。一份有意思的研究表明,小学和中学的亚裔女孩,在进行数学测试前,(相对于对照组而言)如果被刻意提醒她们的亚裔身份,她们的成绩会有显著提高,而如果被刻意提醒她们的女孩身份,她们的成绩便有显著下滑(参见Ambady et al. 2001)。
对比以上研究(亚裔女孩所面对的刻板印象威胁有着正负两面的影响),黑人同学在学业上面对的刻板印象威胁可以说彻底是负面的。心理学实验表明,当黑人同学在考试前被刻意提醒他们的种族身份,他们的考试成绩会显著下降(参见Steele 2010)。这绝不仅仅体现在考试上,课堂发言、论文写作等任何时候,当我们“才智不如人”的刻板印象被唤醒时,我们都可能因手足无措而表现更差;久而久之,这不断强化、加深所有人(下意识的)“少数族裔的确才智不如人”的偏见,从而继续蚕食我们的自信和尊严。
撇开被错误认知和刻板印象威胁,在精英群体中缺乏与自己身份相同、惺惺相惜的模范本身就是少数族裔同学的另一刻骨之痛。根据校园中的一份张贴画,耶鲁的黑人教授数目以一个世纪百分之一的龟速从1701年的百分之零增至2015年的百分之三。虽然教授们都能跨种族地指导学生,但在一个种族非常不平等的社会,种族身份之隔往往意味着教授难以对少数族裔的切身困难感同身受、惺惺相惜。而且,教授多是白人这一事实对少数族裔传递出强烈的“不祥预兆”:“即便我潜心学习,像耶鲁教授这样受人尊重的职位将来也不会对我敞开门扉!”(参见Cole 201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