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会学家艾里亚特•弗里德森(Eliot Fredson)在其著名论著《医学职业》(Profession of Medicine)一书中指出,除了形成正式的准入培训体系和专业知识这两个核心特点之外,职业的自治(autonomy)是其最重要的要素,这包括行业自己拟定教育及培训标准、职业资格认证、关于该职业的立法应由该职业从业者为主导制定等等。这些专业人士在本领域具有的权力称为职业权力。按照契约精神的观点,任何职业的从业者与其服务对象发生业务关联时,即形成了一种“契约”。为了维护契约的有效性、维护双方利益不受侵害,围绕着各种职业,又形成了一整套的思维方式及行为规范,这就是所谓职业精神。在西方社会,医学作为人类社会最早出现的职业之一,始终是契约精神在社会生活中得以实现的典型代表。
苏联建立后,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将追求行业自治的医师群体作为旧时代“资产阶级”文化的一部分,与自然形成的医疗市场一道连根铲除,建立了自上而下管辖的所谓金字塔式的“社会化医疗”体系。所有本应属于职业权力范围内的事物,如行业标准制定、培训计划及其标准制定、准入制度的设计和执行等,均由公权力——代表卫生领域的最高领导机构——苏联卫生部代为执行。为了防止沙俄时代医师学会成员就社会问题形成意见团体、发表意见的情况重新出现,苏联政府强制解散了医师、药剂师等医学领域的专业人士自发组织的民间团体,代之以政府控制的全俄医务工作者工会(All-Russian Federated Union of Medical Workers)。医生被定义为社会主义劳动者之一,其社会地位、收入都与其他门类的劳动者类似。由于缺少独立性行业团体,医生维权、甚至发出与官方不同声音再无可能。苏联成功实现了医生的去职业化。
如果说这些数字都是可以看得到的现象的话,去职业化更为严重的隐形后果是由此导致的医疗领域乃至弥漫全社会的信任危机。信任是任何契约成立的基础。去职业化削弱了职业的契约基础,也就导致信任缺位。社会学家马克•菲尔德(Mark Field)在其著作《苏维埃俄国的医生和病人》(Doctors and Patients in Soviet Russia)中提到了一个苏联病假制度削弱医患信任的细节。在苏联,尤其是斯大林时代,有关劳动的立法相当严苛,生病是劳动者向工作单位请假的唯一合法理由。谎称生病者一旦被查出,将面临处罚,而医生如果被人骗取病假条,其个人则要担负责任。这种压力之下,索要符合病假标准的诊断,往往让医患双方陷入一种真假难辨的相互欺骗、隐瞒和猜疑的博弈之中。另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是苏联政府长期利用精神病院迫害异见人士的做法。例如古拉格群岛中,就关押了许多“精神病患者”。在这样的例子中,应该完全由医生主导的职业权力——诊断,被外部因素严重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