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自己已落入老人一族,不知不覺中我在老人中心參加活動已有數年。其間,目睹這一弱勢群體中的各類人物和圍繞他們發生的各種事情,使我不禁反複想到「人的尊嚴」四個字。
我常見幾位年邁的女士每天出現在老人中心,她們衰老但並不潦倒,羸弱卻乾淨整齊。她們儘管步履蹣跚,卻一絲不苟地裝扮自己,極為精心地維護自己的形象。她們穿著搭配適宜的裙裝,配以諧調色彩的首飾和皮鞋,總是好似去赴宴。她們可能皺紋滿面,但臉上顯然經過認真化妝,妝容怡人。
無論年紀如何,她們時時不懈地維護女士的尊嚴,這既是自尊,也是尊重他人,同時寄望得到他人的尊重。我佩服她們為保持自尊所作出的努力,我尊重她們。
寒冬的一天,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意外地向我伸出手,一聲「你好!」使我條件反射地也伸手與他相握。此時我才注意到他是清瘦臉龐的白人,至少80多歲了,穿戴整潔,稀疏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腿上蓋著毯子。他的手令我感覺冰冷,但他臉上堆滿熱情的微笑。在他身邊有一個中年黑人婦女,應該是他的護理員。在美國,陌生人之間熱情搭訕並不多見,所以當他在幾句寒暄之後突然說出「吻我!」(Kiss me!)時,我愣住了。這時那中年婦人重重地對他說了句:「Norman!」,顯然是在叫他的名字,口氣中抑或責怪、抑或阻止。那老人望著我,眼中充滿渴望。我停頓了兩秒鐘,然後毫不猶豫地對他拋出一個飛吻——這個我只在電影上看過卻從未做過的動作。我想,他盡管老了,但他保有被關愛的權利,我願尊重他。
在老人中心還意外遇到一群殘障者,約有七八個人,每天近午飯時排隊慢慢地穿過馬路,或步行、或推著助行器、或自駕電動輪椅,隊伍前後還有兩個人領隊。這群人看起來都有某種程度的腦力或體力障礙,雖然他們仍需要他人照顧,然而他們每天卻在老人中心從事最簡單的勞動——幫助準備發飯和收拾餐後的盤子殘羹。他們戴上廚房用一次性圍裙、工作帽和手套,就是幹這些簡單活計也難免會發生事故,像是食盤翻倒在地。這時,領隊就會過來幫著收拾殘局,沒有埋怨,沒有指責。他們工作認真努力,且人人看起來衣冠整潔,笑口常開。我默默觀察著這群弱勢者,他們儘管身心有所障礙,卻有尊嚴地工作著,生活著。我祝福他們,尊重他們。
老人中心發生的一些事件也引起我不安,不只一次聽到一個體形巨大的餐飲服務員用污穢的語言斥責老人,卻未引起當事人的奮力反抗、反駁,因為這些老人或失去了部分聽力,或失去了完整的語言表達能力,甚或他們失去了健全的心智,不知被人侮辱!有位老人當年顯然是一位謙謙君子,被辱罵時,臉上還掛著禮貌的微笑。他們的尊嚴就這樣被侵犯了而不自知。作為旁觀者,我為他們的尊嚴盡失而深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