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T中文網:制裁TikTok到底反映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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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英良：這標誌著美國對中國投資的制裁從戰略領域延伸至民用領域，宣示了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的戰略機遇期的終結。





　　2020年9月2日 16:11 王英良 為FT中文網撰稿


　　TikTok的偉大在於她近乎完美地抓住了每一個人既想當「演員」又想當「看客」的心理，通過主打跳舞和對嘴型唱歌娛樂以及濾鏡美顏迅速地開拓了年輕人娛樂新市場，在發展中較快地對社交界的Facebook、YouTube、Twitter形成競爭優勢，創造了商業新的傳奇。可以毫不誇張地講，TikTok開創了中國對美近半個世紀直接投資以來最成功的商業模式。


　　TikTok作為字節跳動在美國所培育的社交「優質資產」，在特朗普的行政壓力下被迫走向出售，這引來了眾多實力買家的覬覦。2020年8月24日，沃爾瑪證實將聯手微軟收購TikTok的美國資產。美國白宮經濟顧問拉里•庫德洛（Larry Kudlow）表示，美國政府對誰收購中國短片分享平台抖音海外版TikTok「沒有看法」。有美國傳媒引述消息人士指，TikTok將以200億至300億美元出售在美加等地的業務。


　　美國西部時間8月24日，TikTok在加州地方法院正式對特朗普的行政命令提起訴訟，但另一邊，TikTok在為若在9月中旬之前未能與收購方達成協議將被迫關閉其美國業務的可能性做準備。可以說，字節跳動高層業已深刻明白司法漫長所伴隨的不確定性以及總統行政命令權威性所帶來的威脅。TikTok一邊積極起訴一邊力求維持資產的保值出售，確保「體面」地撤離美國市場。在難以尋求高階目標——繼續維持經營和控制（現狀）的情勢下，TikTok選擇撤離可以說是美國對中國不信任以及中美政治經濟結構性矛盾衝突的必然。


　　2017年12月18日，特朗普政府公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是美國對華政策的一個分水嶺。「中國」在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的定位變化明顯，由歷史上的「合作夥伴」逐漸轉變成現今的「國家安全威脅」。戰略報告標誌著美國政府公開反思過往對華「接觸和平」政策，將中國界定為「戰略競爭者」（Strategic Competitor）。跨國公司代表一國的實力，是國家「黏性權力」的重要組成，但跨國公司最大的弱點是在國際衝突中往往容易成為「人質」或作為「杠杠」成為國家的經濟治術（economic statecraft）工具。特朗普政府在外交上傾向於尋求「絕對收益」，在用稅收這一武器極大地限制了中美貿易商品流量後，對國家安全戰略的偏頗性追求預示著特朗普政府將不可避免地針對特定的跨國公司採取行動。


　　中美經濟相互依賴關係主要由中美貿易、相互投資、中企在美上市、中國購買美國國債為主要板塊。目前看，特朗普以高關稅削減了佔比較大的中美貿易，而通過新的立法嚴重削弱了中國對美直接投資（尤其是對戰略性資產的投資）的增量發展；通過對中國在美上市公司的合規性調查讓一大批中國企業處於緊張自保的態勢。特朗普在關稅、立法、行政手段等方面一系列的操作在短時間內逆轉了奧巴馬執政下中美經濟相互信任的「黃金時期」。這種逆轉直觀地表現在中美經濟脫鉤（Decoupling），然而中美兩國在特朗普任職前所形成的深度相互依賴，並非是特朗普在短短的一個甚至兩個任期內可以完全割裂的。在所有的經濟依賴關係中，直接投資最能夠形成深度關聯和利益同盟。與處理貿易關係存在既成的法制和路徑不同，處理中國對美直接投資上，特朗普政府需要升級法制，處理複雜的產權和利益衝突，此外還要面對中國可能的報復和反制。


　　目標折射利益。具體而言，特朗普為代表的國務官員在針對TikTok的限制上力求實現的目標有以下幾點。一、打擊中國業已形成規模的跨國公司，利用不對稱依賴並操縱這種不對稱性迅速地將中企拖入被動的局面，力求對中國跨國公司實施「羞辱」。二、美聯合盟友進行圍剿和制裁，迅速地削弱TikTok在美國的市場，不僅要求TikTok退出美國，還動員其領導的情報「五眼聯盟」共同抵制TikTok。三、實驗以「全政府模式」壓制中企跨國公司，偌大的美國政府內部在特朗普權威下沒有絲毫反對的聲音，體現了特朗普的權力與權威。四、美嚴厲地制裁TikTok表現美國對華「脫鉤」的堅定姿態。直接投資可以深度地滲入對象國社會，打擊對手國在本國的跨國公司，制裁是「脫鉤」走向深化的標誌。五、用打擊TikTok來試探中國政府的態度，美國篤定中國不會因為個別公司而與美國翻臉，尤其在美國處於相對攻勢階段以及全球化「收縮遇冷」之際，中國更會以「開放」來向世界表明態度，不會在TikTok事務上「開罪」美國。善於投機和「以小博大」的特朗普力求在選前在經濟上再「贏」中國一回，刺激國內的經濟民族主義，為大選加分。從目前輿論傾向推斷，TikTok較難贏取訴訟上的勝利，原本是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的綠地公司卻面臨美國巨頭的「圍購」，而且更大可能是併購而非是收購。這有利於激發美國民眾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六、對中國在美經營的存量投資實施威懾，美國政府明白無誤地傳遞了不僅反對中國式「政商關係」（比如國有企業/主權財富基金等政府支持式的對美投資），也反對業已壯大並可能威脅美國安全的中資跨國公司。


　　制裁TikTok並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其意義非同尋常。


　　一、特朗普對TikTok的限制和打擊或終結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的「戰略機遇期」。中國對美直接投資自2006年進入抬升階段，至2016年直接投資額到達456.3億美元峰值後開始下降，中國對美直接投資實現了超過十年的增長。在戰略界，超過十年的發展往往被定義為「戰略機遇期」。與華為、中興等明顯從事新興科技研發的科技型公司不同，TikTok使用AI、算法主打娛樂行業，且投資規模巨大。從市場佔有率以及品牌認知度上講，其在中國對美直接投資史上都是空前的。特朗普力求逆轉貿易赤字，其上任後不久即限制中企投資，無視中企投資對緩解貿易赤字的積極作用。2018年8月13日,經特朗普簽署，《外國投資風險評估現代化法案》（Foreign Investment Risk Review Modernization Act， FIRRMA）正式生效。該法案是美國對外資安全審查的歷史經驗總結，對過往規範、措施進一步加以彌補、修復，目標上特别針對中國對美投資。可以說可對一切能夠威脅美國產業和國家安全的投資，FIRRMA都可以進行「預防性打擊」，總體上突出了「從嚴、從重、從快」的指向。TikTok所受到的限制，完全可以從FIRRMA得以解釋。如果說打擊中興、華為只是特朗普政府「小試牛刀」並逐漸洞悉中國政府經濟外交談判的風格與底線，對中興、華為是「卡住脖子讓繼續活」，那制裁TikTok就是「排斥並極限施壓」。制裁TikTok標誌著美國對中國投資的制裁從戰略領域延伸至民用領域，制裁TikTok實質性地宣示了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的戰略機遇期的終結。


　　二、制裁TikTok表明任何中國在美投資都可能面臨政治風險。中國跨國公司可以以資本優勢和現代化的市場操作將自身塑造為優質資產，生產一流的產品並在短期內取得全球矚目的優勢。但中企所擁有的是某個領域和某些相對的優勢，部分中國跨國公司儘管構造了與美國利益體深度的依賴，但在美國國家安全利益面前，投資的合法性往往會受到質疑，存續命運身不由己，只能陷於被動。


　　三、美國政府與一些大型財團業已組成了緊密的政治經濟共同體，這種聯盟在面對來自競爭性國家跨國公司的挑戰之際，政府往往會毫不猶豫地動用國家行政、安全力量來保證本國跨國公司的壟斷、寡佔地位。當中國跨國公司在美國做大做強或在全球趨向形成「寡佔市場」之際，美國政府會出面干預。可以說，跨國公司優勢和地位的形成既要自身的努力開拓並擁有核心競爭力，更需要母國政府的支持。以跨國公司為代表的全球產業競爭合作本質上是包含政府力量在內的系統性對抗和合作。


　　四、中國對美直接投資已走過半世紀，但中國公司在處理與美國政府關係以及風險預防上依然「經驗不足」，甚至看不到風險，以為構建了經濟依賴就必然帶來政治/產權的安全。TikTok與投資商（西方國家資本/股東）未能構建「命運共同體」，只是構建了「盈利共同體」，在極端壓力下，這些投資商有可能成為壓垮TikTok的「最後稻草」。TikTok管理層看到了中美關係的合作一面卻沒有看到「不信任」與「脆弱性」的一面；未能團結在美的中國商業勢力比如美國中國商會等。在美國市場以及美國政府鼓勵投資面前，部分中企放鬆了預先防範，並未深入研究美國對華中長期戰略。這表現在相關人才和組織準備上的缺乏，高層在應急管理團隊建設和政治風險預防上意識薄弱。面對美國政府的權力壓制，字節跳動未能組織力量進行積極有效應對，在被動中倉促應戰，使得美國決策者洞悉了中企準備不足和明顯的脆弱，以及戰略談判能力上存有的短板。


　　在對弈中，中資公司看似龐大但與國家政權相比依然處於不平衡和力量不對稱的地位。可以說，儘管TikTok在商業模式上有創新，在盈利能力上具有突出優勢，但「大而不強」、「富而少威」是其現實。


　　五、美國投資市場競爭殘酷，特朗普政府實施重商主義並公然尋租。重商主義（Mercantilism）是民族主義在經濟上的一種形式。它的目標是最大限度地使國家富足以提高就業發展稅收；推動製造業和工業特别是有軍事用途的商品在全球市場佔有優先地位。重商主義試圖確保國家能夠生產儘可能多的商品，藉此降低對外國供應商的依賴。在制裁TikTok上，特朗普政府的「重商主義」表現地淋漓盡致。客觀講，TikTok在競爭激烈的娛樂市場上探索出了一條新的商業模式，特朗普用行政手段排擠TikTok有助於培養美國本土類似的產業，對TikTok這一優質資產的收（並）購反映了特朗普對商業優勢和競爭力的追求。特朗普商人的本性又使其較為唐突地在沒有任何法律依據的前提下，要求在交易中TikTok向美財政部繳納「厘金」。


　　六、特朗普對TikTok的制裁將進一步打擊中國對美投資的復甦，增加中資公司投資的不確定性，並進一步威脅在美存量投資的穩定性，削弱中國投資者的信心。美國針對TikTok的制裁從「網路安全」和「國家安全」出發並結合現實的政治利益需要進行。在過往，美國針對中興和華為使用過「違反智慧財產權」、「違反貿易禁運」等理由，現實中不能迴避的還有「美元霸權」以及基於美國實力的「長臂管轄」。美國國家安全體制日益複雜而敏感，相關法律/政策越發精細嚴苛，中企跨國公司不得不謹小慎微。


　　七、制裁TikTok同時服務於政治選舉需要。在大選期間，特朗普政府擔憂TikTok被對手操作成為政治動員的工具。年輕選民是民主黨的重要依靠力量，而全美眾多的年輕選民是TikTok的忠實用戶，特朗普在疫情應對上的失策導致經濟形勢逆轉，年輕人就業雪上加霜。在生存壓力下，年輕人必然要尋求一定的利益表達管道，特朗普的主要支持力量不在於年輕人而在於金融資本擁有者和「鐵鏽州」的工人階層。原本特朗普主要的擔憂是來自諸如俄羅斯、朝鮮等敵對國家的網路攻擊，而沒有考慮到TikTok在年輕人中的龐大市場佔有率所衍生出的政治參與以及由此可能帶來的政治動員等不確定性，這著實讓特朗普感到壓力和恐懼。TikTok表面上是一個純商業性的「APP」，但背後是數以千萬計擁有投票權的美國青年。在疫情下，相當一部分青年以經營TikTok為生，限制令將使這些群體不得不蒙受經濟上的損失，或轉移至其他平台繼續經營。相比於TikTok可能造成的數據和訊息泄密，特朗普更加憂慮的是其被政治對手用來進行選舉動員形成競選優勢。


　　猶如基辛格所言，「中美再也回不到過去」。制裁TikTok是一個歷史性事件，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的總體政治環境已經變了。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的戰略機遇期或將終結。現在是時候讓中美兩國以及兩國的跨國公司思考中美衝突的政治風險並對投資戰略實施新的調適了。


　　字節跳動對美投資的核心目標在於實現投資利潤。在目前形勢下，確保公司資產安全和保值是根本。在走司法程序的同時，價格談判隨機將展開。對此，字節跳動要積極構建強有力的領導核心，尤其是公司高層可以考慮親自赴美談判。可以肯定的一點，目前TikTok經營和商務通訊已經被美國政府和法務部門監控監視，接下來的商業談判及保密會是重點。對此，做好商業談判的保密工作尤其重要，比如使用加密通訊與TikTok聯絡、改組並監管TikTok的高層等。對於部分非核心資產可以先期交由專門的資產公司打理，字節跳動只針對核心資產進行談判。爭取利用買方競爭，避免併購，爭取特定的持久性收益股權，將商業收益與數據安全分開談判。TikTok要維護商業利益，保障股東的收益率。積極尋求在美中資企業收購的可能。中國在美國存在巨量的跨國公司，這包括中國銀行、中航工業、中國建築、聯想、阿里巴巴等大型企業，也包含了眾多的網信企業，字節跳動可以同這些企業接觸，至少可以嘗試尋求制衡美國買方「壓價」的手段。此外，TikTok在美國大選期間要嚴守政治中立，規範用戶的言行，做好企業的安全防範工作，防止在最後關鍵時段受到網路病毒攻擊或招致美國政府巨額罰款等升級性制裁，使自身在談判中的定價權/主動權走向被動。


　　8月28日，中國商務部宣布政府擴大了受出口管制的技術清單，更新了《中國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術目錄》，納入了與人工智慧相關的新規則。中國政府此前強調互聯網技術創新是經濟社會發展的戰略性先導力量，是國家競爭力的顯著標志。中國將AI及智慧算法視為在新工業革命中實現「彎道超車」的利器。TikTok採用了相關的技術。規則新增的第21條關於「基於數據分析的個性化訊息推送服務技術」、第18條關於「人工智慧交互界面技術」等控制要點，TikTok就可能涉及該公司技術。在具有比較優勢以及專利產權的技術領域，中國政府表現出不輕易退讓的姿態，這就意味著美國出資方將面臨中國政府捍衛技術主權（智慧財產權）的決心。而目前公開表態競買的沃爾瑪、甲骨文和微軟都在中國擁有龐大的市場。


　　這個信號表明跨國公司是中美競爭實況的感應器，目前中美兩國政府從跨國公司競爭的幕後走向前台，開展以「鬥法」為手段的新角力。TikTok能否抓住這一有力契機逆轉形勢，將看似「定局」的局另闢蹊徑成「新局」？全球靜觀 TikTok與中國政府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