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630年夏末初秋,农历八月二十九日秋老虎天气肆虐。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皇帝即将诛杀一位46岁的扛鼎重臣--一位硬骨头著称,学者出身,令满清闻风丧胆的名将。
皇帝想起了什么,于是派他所信任的,事实上可能是这位聪慧过人,却有严重心理缺陷的少年天子在世上唯一信任的人--自他作为信王的幼年时期即陪伴侍奉他的一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官职二品的宦官前来作最后讯问。
秉笔太监(阴柔而有城府胆识,颇有学养和文采,入世很深的老人,平易中欲先夺话语主动权,尽量压低声调,有意掩饰语音暴露出来的生理特征): 元素(崇焕小字),老洒家来得有点晚了,还好,未及金乌西坠,还有些时辰可谈。来呀,给袁自如(崇焕别号)先生上蒲团。
崇焕(冷而有礼):谢公公体量,筋骨劳伤,坐立难安,某且依墙坐着,就是这里了。
秉笔太监: 这里,是阴冷些个,洒家知道元素有辽东征战之旧伤在身。近日,老洒家读到过好诗。海鳄波鲸夜不啾,故人谈剑剡溪头。言深夜半犹疑昼,酒冷凉生始觉秋。水国芙蓉低睡月,江湄杨柳软维舟。自怜作赋非王粲,戛玉鸣金有少游。
崇焕(一惊,复平静):那是余少年时与友人在嵊州同游剡溪时候唱和馈赠的旧作,都是万历四十一年间的事情了。
秉笔太监: 元素之友可是那秦六郎呀。
崇焕(冷而有礼,为免株连旧人,巧妙应对):是,崇焕自及第后,远任邵武,已经多年未见,不知他今如何,想来依旧是布衣儒冠。
秉笔太监(得意地): 东厂的儿郎还是有些能办事的,元素踪迹所至,一草一木,当今君上心中皆已了然,今虽奉皇帝之命而来,不过,老洒家为这诗倒生出些许念头。
崇焕(冷而有礼):公公赐教。
秉 笔太监(性格复杂,谈诗论文是好手,此处却显出其阴损一面): 剡溪,好山水,先前已有两个有名人物吟咏过了。李太白有梦游天姥诗,说他要蹬谢公制作的木屐去登天成仙,可惜他淹死在水中的月亮里了。早一些的,便是这做 木屐的谢康乐公(谢灵运)罗。老洒家(咱家)很是喜爱他的<山居赋>。
崇焕(冷而有礼):那是篇好赋。
秉笔太监(长者风范,训诫口吻,开始自以为是道德和忠诚的化身了): 老洒家听说元素出身两广客家,籍在梧州,长于东莞,耕读传家。自少年起亦爱好山水,踪迹几遍宇内呀。看来谢康乐濡染你的不止是诗歌啊。只是,他也死了。
崇焕(冷而有礼):终有一死,古今皆如此。某未闻有不死之人。
秉笔太监:可惜了一个江左才子。
他死得并不名誉。他是起兵谋反,刘宋文帝爱其才,饶过他一次,改判流徙,他还是不安生,二度起兵谋反,终于在广州弃市被杀。广州与东莞相距未远,如今你,你的诗也几成谶语了。
崇 焕(冷而有礼,气慷慨而音沉弱,乃狱中折磨所致): 诗以言志,刘宋谢康乐的诗赋,并非崇焕所爱。
这首旧作再明白不过,某以三国时曹魏名臣兖州王粲为楷模,貌瘦弱而兼济君上和天下,他的伤乱赋,从军诗,崇焕 颇有心得,常在马革行囊中,须臾不离,每临大战,可以壮胆色,定魂魄。
且放形浪骸,寄情山水,古来不独一人。好山好水,奸佞游得,想来,忠良也游得。
秉笔太监:嗯哪,这话倒不是太假,老洒家似有耳闻,你在军中平日是颇自律严谨。偶尔与众将把盏小聚,却能学那王粲的荒诞乖张,把个驴叫学得挺肖似,倒有些童趣,难怪你一个进士出身的书生,能把你不识文墨的那副将,察哈尔蒙古鞑子满桂收得服服帖帖,哥俩一块大块吃肉,啊?!
崇焕(沙哑而略激昂):还曾一道大举杀敌,戍我大明辽边。公公莫取笑,崇焕遭此无妄变故,冤孽还是毁谤,无语相向,唯有沉默,可满桂将军虽然直鲁,那可是旷世的忠勇,广渠门外战死阵中,其英名,本不因崇焕之事玷污。
秉 笔太监(激昂而尖利,似乎次女高音之音调):嗯哪,临了了,在这替朋友仗义啊。
可你知道吗,自打你起了狼崽子的野心,早些年督师辽东枉杀忠良毛文龙,去冬 腊月里京师勤王之时居然生出异动之举,险些引那女真鞑子皇太极(应该念其本音黄台吉,一来明人决不会把皇,太极这样的美字加诸于死敌的,二来台吉为蒙古 语,小诸侯,小头目的意思)破城,要把这北京变成汴梁,要将咱皇上变作宋徽宗,要将连老洒家在内的臣子百姓都变做亡国奴!
这朝野上下,京师内外,连你那辽 东部将兵丁在内,连老洒家在内,多少人等着吃你这奸贼的肉,喝你这奸贼的血。
嗯哪,那女真老鞑子居然起个国号为金,这狼崽子的心可露得紧,瞧清楚了,这是大明的天地,不是大宋,咱皇上是圣明天子,早瞧出你要作秦桧张邦昌,你岂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