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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汪晖:当代中国历史巨变中的台湾问题1

热度 1已有 265 次阅读2015-3-6 11:37 |系统分类:政经时事 | 宽屏 请点击显示宽屏,再点击恢复窄屏 | 动漫全图 如只见部分动漫,请点击显示全图,再点击恢复窄图

——从2014年的“太阳花运动”谈起

台湾政治纷繁变化,从政治领导人到社会运动,其兴也勃,如风云凝聚,其亡也忽,如水银泻地,看得多了,有时会失去敏感。2014年这场“太阳花运动”,看似与之前的运动前后相联,但又有所不同。
本文系根据汪晖于2014年6月底与台湾友人的谈话记录整理而成,作者在发表前审订并修改了文稿。
台湾政治纷繁变化,从政治领导人到社会运动,其兴也勃,如风云凝聚,其亡也忽,如水银泻地,看得多了,有时会失去敏感。2014年这场“太阳花运动”,看似与之前的运动前后相联,但又有所不同。年轻一代的姿态确实对上一代的思考产生了冲击,一个新的时期似乎正在到来。但事实上,分析当代台湾问题不可能离开大陆自身的变化与发展;两岸关系也不只是两岸之间的关系,而且是两岸各自内部关系重构并相互塑造的结果。对于台湾而言,大陆的每一次重大变化,均会在岛内产生不同程度的政治后果——反之亦然,虽然规模不同。但是,复杂的是,现在的台湾问题与两岸关系问题又不能局限于台湾与两岸:它要置于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重心转移过程中的“中心”与“边缘”关系再调整、欧亚经济中心东移带来的陆地与海洋关系的复杂变迁之中来考察。
一、 两岸政治关系的危机与统派的式微
反服贸运动显示出两个重要问题:反服贸运动显示出两个重要问题:一是两岸关系的平台,即国共两党关系,面临严峻挑战;二是台湾“统派”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力量已经式微了。这两个转变均非突发现象,也都与大陆“去政治化的政治”和“代表性断裂”相关。当代中国政治危机的核心源于政治制度的代表性被不断地否定。表面看起来,这些问题跟台湾无关,但事实上有密切关系。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分析这个问题。
1.“中国”意义的变化
在冷战的时候,毛泽东说: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蒋介石说:我们要反攻大陆。一边是社会主义和民族解放,另一边是三民主义和民族统一。“中国”作为一个争夺的政治范畴,在对立双方都是明确的存在;在国际上也是这样,左翼都支持大陆解放台湾,美国及其盟友都支持台湾,但在战略上美国用协防条约的形式限制台湾反攻大陆。朝鲜战争期间美国曾考虑让台湾出兵,蒋介石也做了准备,但最终担心此举引发中国大陆解放台湾的反应而放弃了。两岸双方对“中国”的“正统”的争夺非常清楚,美国却一直是遏制两岸“接近”(无论是武力形式,还是和谈形式)的力量。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现在中国大陆不再提“解放台湾”这个口号,台湾也不提“光复大陆”,两边不再争夺“中国”了。“中国”作为一个政治的范畴,已经退化成为一个地理的范畴了。——台湾不争了,它的口号已经从“中华民国到台湾”、“中华民国在台湾”发展为“中华民国是台湾”,“中国”作为政治的空间、政治认同的根据都不需要争夺了。从中国大陆的角度说,这个政治转变是中国自己的政治观发生重大变化的结果。大而言之,这个问题可以溯源于社会主义实践的失败,即试图用社会主义运动来解决政治认同问题的努力失败了。在这个问题上,如果社会主义运动还在,即便两岸仍然不能达成既定的政治统一,也不存在现在的台湾危机,两岸问题至少会是另外一个以争夺“中国”范畴为中心的问题。
从中国大陆内部来讲,社会主义政治运动所寄托的是一个解放的理念,这个解放是通过阶级、工人阶级、工农联盟、统一战线、民族解放这一系列的政治构成来实现的。所以中国的所谓“代表性断裂”,第一表现为工人阶级政治的衰落,工人国家的衰落,即不存在19-20世纪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国家了;第二是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的衰落和工农联盟的彻底瓦解,即不存在这两个范畴了,以工人阶级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形成的广泛统一战线的人民范畴也不存在了。在这个意义上展开的民族解放事业也失去它的效能了。由于其隐含的阶级范畴不存在了,少数民族作为一个被压迫民族的概念,就转化为了族群、族裔的范畴,或以族裔性为中心的民族范畴,其认同政治只能围绕族群身份展开了。从国际视野看,社会主义中国在国际领域的代表性表现在中国跟第三世界的反对联盟,与第三世界和第二世界的统一战线,跟第一世界的博弈关系,正是由于这一遗产,中国与亚非拉的关系—尤其是与非洲国家和拉丁美洲国家—在全球化条件下获得了新的机遇,这是影响当代世界格局的大事。毫无疑问,这一关系正在经历深刻的重构过程,以资本输出、商品输出和资源贸易为中心的跨国流动已经取代曾经的国际主义,成为中国与第三世界国家间关系的更为实质的部分。在今天,重提万隆会议精神,或许是再恰当不过的时刻了—重提不是为了重返1950-1960年代,而是探索21世纪的国际主义的可能性。
总之,所有这一切统统都改变了。换句话说,原来的政治实践的所有层面,从阶级联盟,到人民、民族、国际,统统都转变了——随着政治实践的转变,与前述政治实践相关的政治结构与政治范畴也都瓦解了。而所谓“解放台湾”,在原来的政治结构中是建立在以上这些政治范畴之上的。对于大陆而言,台湾问题当然是一个严重问题,但大部分人只是在主权问题上理解它,并没有认识到这一问题是上述政治问题的衍生物。统一问题一旦被贬低为一个族裔性问题或者说一个族裔民族主义及其主权形式的问题,就丧失了其真正的严重性。台湾问题被包裹在一个日渐失去效能的旧的主权概念中,就会失去其政治内涵。
中国内部的离心力,很大程度上是与上述转变相互关联的。中国精英甚至部分大众性的潮流,对于中国政治体制、对于社会主义体制的怀疑和拒绝,略有政治性的表达是自由主义宪政,在民族问题上则表现为具有离心倾向的族群矛盾。台湾的“独台”和“台独”其实是分离主义,原因是离开二十世纪“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的三位一体的政治潮流,离开反帝反殖的历史语境,所谓“独立”这个范畴是无从界定的。分离主义的重心从“台独”向“独台”的转化,即从政治分离向承认现状转化,也显示“独立”这个命题实际上并不具有实质意义。台湾问题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呢?中国大陆丧失了从40年代末期到50年代开始的解放台湾的动力——那个动力是中国革命的持续进程的产物,这个过程不存在了,动力也就不存在了;台湾的状况则是——在台湾除了少数人物之外,基本上不存在“统派”了。
2.“统派”的式微
“统派”、“台独”或“独台”等等通俗说法包含了许多情感和意识形态内容,也预设了一定的价值判断,我们应该做进一步的分析。但不用这些概念,换成分析性的范畴,恐怕人们会觉得过于陌生。我们姑且在描述的意义上这么用。台湾“统派”的概念形成于与“独派”的斗争之中,但其历史地基却广阔深厚得多。从1895年沦为日本殖民地至1945年台湾光复,对民族解放的探寻从未停息;冷战时代,两岸分治的局面同时带动着两岸对于统一的探索;后冷战时代,这一探索从以武力解放/光复(不排斥和谈)为主导向以和平统一(不排除武力统一)为主导转变是一个重要的进展。因此,我们可以区分出“统派”的广狭二义。狭义而言,所谓“统派”就是在台湾岛内主张祖国统一的政治力量;就广义而言,“统派”是二十世纪中国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统治、追求中华民族解放的大潮流的余脉,其在岛内政治格局中的力量虽弱,却与两岸及世界各地支持中国民族独立与解放的人们声气相通。在这个意义上,“统派”虽然构成复杂,却可以视为20世纪世界民族民主运动的有机部分。我们不能像现在一些流行说法那样,将“统派”的式微解释为现有政治格局中某种派别的衰落,而应将其视为一种总体格局发生巨变的症候。也正由于此,如果“统派”在台湾政治光谱中消失,两岸也就没有能力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地基之上,创造源自两岸社会内部的、趋向于统一或统合的互动过程。
台湾“统派”式微是一个长期过程,提出这一点并不是说如今没有支持统一的人了,而是说这些人及其活动如同孤军奋战:先是从一种政治共识蜕变为一个政治派别;现在即使是作为一个政治派别,它在台湾政治格局中已经连不成军了。台湾问题的核心不在于它有没有“独派”即分离派,台湾问题的核心在于既不存在反共的统派,也几乎不存在支持共产党的、作为政治有生力量的统派(沿着早期左派的脉络坚持下来的少数力量如劳动党等始终坚持祖国统一,但在台湾政治光谱中,始终处于极为边缘地位),占据政治的中心地位的是在统独名义下格斗的泛蓝“独台”派和泛绿“独台”派。“统派”落潮其实也是一种标志,它表示从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中产生的民族意识逐渐失去了政治能量。唯一还可以勾连的是所谓“文化”。文化到底在什么意义上能够上升为政治认同是完全未定的,这一点许多持分离立场的人早就这么说了。如何将古代优秀传统与为现代中国人的生存而奋斗的文化结合起来,在中国大陆也并不清晰,这一点对于两岸之间言说文化的方式也产生了影响。


1992年,民进党还处在党外运动向政党运动的过渡期,那个时候他们在台湾留学生中也算少数派。那年我初到哈佛,恰逢吕秀莲来哈佛演讲。台湾的留学生问她:你要台独,那你算不算中国人?她回答说:Ethnically, I'm Chinese, politically, I'm Taiwanese,将族群与政治区分开来说。她没有提文化。今天,许多人谈中华文化,与过去支持统一的人谈中国文化不一样。伴随“统派”的式微和“独台”的主流化,新的趋势是在“独台”的前提下谈论中国文化。这其实很自然。由于台湾的历史、地缘和文化传统,不讲中国文化,台湾的内部认同危机就没办法解决,因此在独台框架或承认现状框架下来承认中华文化的合法性,与统一——包括“文化统一”——没有任何关系。有趣的是:当台湾“统派”式微之时,为了在“独台”基础上进行重新整合,“基本教义派”的“台独”主张成为台湾社会内部经常被批判和指控的东西,以至于造成一种幻觉,似乎反对“台独基本教义派”就等于“统派”。在知识领域里,这种现象更甚,很少有人——包括“独派”知识分子——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基本教义派”。这不过是“独台”理念占据中心地位的后果。在这种政治理念中,并不存在“统”的位置。
什么是“统”?“统一”还是“统合”,哲学上涉及一与多的关系,政治上则是统一与制度多样性的关系。“一”内在地包含了“多”,“一”就是“多”在互动中形成的状态,“一”因而也是一种关系状态。所谓“多元一体”、“一体多元”,或者,“跨体系社会”、“跨社会体系”,都以不同的形式和内涵表达一与多的关系。无论在历史上,还是现代中国,对于制度多样性的实验从未停止。但就两岸关系而言,所谓“统派”,不管其内部差异有多大,均承认以一个中国为原则框架来解决两岸问题,而由于“一”内在地呈现为“多”,对于“一”的言说必然包含了多重性,但这种“多”在态势上不是趋向于“分”,这就是互动与和谈的基础。说“统派”式微了,并不是说两岸缺乏民间的、历史的、亲缘和地缘的血肉联系,而只是说这些联系无法上升为推进这一进程的政治力量,也就失去了大众政治的领导权。
或许有人会问:没有“统派”又怎么样?我的回答是:“统派”的诞生是对“独派”潮流的回应,其衰落只是社会潮流发生转化的标志而已;所谓“统派”式微并不代表其彻底消失,毋宁处于消长起伏的消与伏的历史阶段而已。在这个阶段中,由于体现在日常生活世界中的历史联系和情感联系被人为压抑和政治扭曲,台湾岛内难以形成真正的社会团结,裂隙和情感伤痕将长久存在;没有“一”,所谓“多”将因缺乏共同平台而陷入孤立、疏离和持续隔绝的境地,两岸关系也会因为缺少能够相互沟通的桥梁,难以形成改变区域霸权构造的共同力量。由于地缘、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台湾与大陆存在着难以分割的经济、政治、文化联系,试图脱离大陆解决其内外危机是不可能的。试图将两岸关系悬置起来谈论台湾认同,台湾内部和区域内部的政治断裂就是不可避免的。换句话说,“统派”的式微不仅是两岸问题中必须面对的根本问题,而且是台湾内部政治危机的一个部分,也是亚洲区域改变冷战和后冷战格局的关键所在。中共用连战、宋楚瑜这些国民党二代作为代表。他们属于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一代,但还绵延着内战和冷战时代的一部分印记(也就是“右统”的印记),加上改革时期他们在两岸交流中的新角色,将他们作为联络对象是自然的,但把他们当做“统”的象征,内容已经是空洞的,因为他们对美日的支配结构习以为常,对年轻一代也毫无影响。这个游戏已经到了快结束的时候了。两岸关系和台湾内部关系都处于由于“统派”消失或者说“独台”成为主流而产生的困局之中。
在台湾岛内,比较明确意识到这一点的其实是辜振甫及其周边人物——这里不谈他们的复杂的历史背景。我顺便讲个小故事,李登辉提出“两国论”的1999年,我去参加辜公亮基金会为《严复合集》出版而组织的一个严复学术讨论会。我那时在社科院工作,申请入台证手续复杂,邀请方来电话表示要去帮我疏通关系。放下电话后不到一小时,国台办就给我打电话,要我直接去拿入台证。到了台湾,辜振甫秘书来机场接我,方才知道他们使用了直通电话。辜振甫的秘书在路上跟我说:辜先生这一代人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再也走不下去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导弹危机之后,辜振甫于1998年10月访问上海和北京,10月15日在上海新锦江饭店白玉兰厅,汪辜在一种“家庭式的氛围”中会谈,达成四点协议。谈判其实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汪道涵在欢迎宴会上就说:促进两岸政治谈判是现阶段全面推进两岸关系的关键。汪道涵和辜振甫单独一桌,品茗而谈,随员位置相距较远。午饭吃完了,形成了四点共识,缓解了那一次台海军演之后的紧张局势。但辜振甫回台后,台湾方面并未沿着四点共识的精神向前推进,反而不断放话,设置政治谈判的障碍。辜振甫的秘书说,那次四点协议之后,辜振甫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能做的都做过了,到头了,再也不可能了;要有新花样,就要换人了。当然,李登辉之后的变化恐怕也超出他的预估。其实,从国民党官方来看,国统纲领正式的完结是在1996年前后,李登辉已经在为“两国论”出台做好铺垫了;所谓“特殊的国与国的关系”也可以说是“独台”的理论表述。在“独台”——即以承认现状为特征的分离派——成为主流的氛围中,你也可以说,现在的台湾政治仍然处于李登辉时代或李登辉时代的漫长阴影之下。
政治领域发生认同危机要更早,这确实跟中国大陆的变化关系很大。1989年政治风波对台湾和香港乃至整个世界的冲击是不能低估的。陈映真在90年代初来大陆的时候,非常焦虑的一个问题是中共党内的变化。从二十世纪的政治视野来看,如果大陆不再有社会主义理念,统一的政治基础就动摇了,统一不仅仅是形式主权的问题,而且是民族解放的问题。1997年,我去中研院参加学术会议,陈光兴拉我去参加台社的活动,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的“大陆身份”。那一次访台期间,我也见到陈映真,看得出来他很孤独,被“独派”攻击,被年轻一辈的左派疏离,甚至追随者也在分崩离析。陈映真被孤立最初是因为1989,那时他公开发表文章为大陆辩护;这件事情变成所有人攻击他的一个借口。他挺中国大陆不是基于一般中华主义立场,而是基于他从政治的角度对美国霸权、冷战格局及中国的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位置所做出的分析。大陆的政治家关心统一,却不明白存在完全不同的对于统一的理解,他们的统一观也是“去政治化的”。陈映真就说,他被邀请参加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与那些当年参与迫害他们的人同桌共饮,就像被拉郎配一样。而实际上,官方更加重视那些拥有政经权力的右翼。
1996-1997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访问,适逢香港回归时刻,大陆的主管方面渐渐疏离了长期为中国的解放事业而斗争的左翼,转而将香港的几个企业大佬作为最重要的合作者和依靠对象。今天香港的危机与这个路线的转变是相互关联的。
时代发生了变化,固守冷战时代的敌我定位已经不合时宜,统一战线需要打破原有的阶级边界,团结各种能够团结的力量,形成新的政治。但这个打破边界的过程如果不是基于对矛盾及其转化的分析,而是否定或遮蔽矛盾,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机会主义的陷阱。这个陷阱也就是接受“历史终结论”,放弃对新的社会道路的探寻。真正让陈映真感到孤独的,是他到了大陆以后发现他跟所有见到的大陆作家完全不能交流了。阿城有一篇文章讲到他们在爱荷华,他调侃中国革命的发言惹得陈映真大怒。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反正是1990年代,王蒙等在青岛开一个环境与文学的会,陈映真基于他对资本主义生产与环境的关系的唯物主义解释,对环境问题做了理论分析,结果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张贤亮在会上说:宁夏最欢迎大家去“污染”(投资即有污染)了。从青岛回到北京后,陈映真约我见面,感慨良久。作为左翼统派的代表,他的愤怒不仅产生于政治立场的隔膜——在这方面,反而是自以为脱离了“政治立场”的大陆作家或知识分子更加重视“政治立场”,更习惯于党同伐异。他的愤怒中包含了一种对政治地基变动的感觉。陈映真对历史变迁的敏感远非他的大陆同行能够理解。他看到这个地基一天一天地被瓦解掉了,他带着忧患之心反思自己经历的时代,而他的大陆同行却欢天喜地。
3.新的文化、新的政治、新的我们
考虑台湾问题我们也可以将新疆问题置于视野中。抗战期间,茅盾受杜重远邀请去新疆,担任新疆文化学会会长。当时去新疆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批人,陈潭秋、毛泽民等后来牺牲在那里了。茅盾和赵丹属于死里逃生者。当年茅盾这些人把新文化运动的很多成果介绍到新疆,很多维吾尔精英是非常认同的,他们觉得这是一种值得追求的新文化。这对于新疆的中国认同有很大的作用。这里说的“中国认同”是一个政治的概念,包含着政治的和日常生活范畴的价值,而不仅是族裔的或主权的概念。那时候新疆的精英不会觉得新文化是汉人的文化,而是一个新的、代表了真正进步的目标的文化,这也是维吾尔民族应该认同的文化。茅盾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件事情,对中华民族的现代形成过程也是一笔贡献,可是没多少人记得他这些事,中国的知识领域、文化领域的人也没有充分认识其意义。他们的贡献,现在谈得很少,一般的汉族知识分子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那做了什么,更不用说,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时候有哪些维吾尔精英分子也投身了这个运动。这不是一个汉人的运动,而是一个新文化运动。新疆喀什师范学院的古丽娜尔老师在讨论中,曾把现在的新疆跟三十年代作了一个对比。现在许多当地年轻人正在向宗教——也包括比较保守的教派和教义——回归,而精英阶层——无论是汉族、维族或其他民族的精英阶层——并不代表任何新的价值。的确,我们很难在当前的文化生态中看到一种能够推动各族人民互助团结的文化运动,以及发自内心普遍认同并努力追求的文化价值。
茅盾等人做的工作就是创造文化政治。那么,有没有新的文化政治在海峡之间产生?这很重要。如果没有文化政治,要不就是统,要不就是分——不是互相遏制,就是武力威胁。文化政治并不等同于文化统战,统战通常以既定的目标和理念为前提,力图扩展其实践范围。文化政治的实质是构建理想,文化统战只是实现这一理想的手段之一。文化政治关心的是内容、是终极价值,而文化统战注重的是形式与战略。两者的关系是有机统一的,若只有统战策略,而提不出新的政治目标和理念,就只能是汪洋中的无舵之舟。因此,文化政治是产生理念的过程,并通过践行新的理念或更新旧的理念,修改旧的政治路径,创造新的社会力量。因此,文化政治的目标不是为了创造作为一个政治派别的“统派”,而是创造一种局势,这种局势能够唤起两岸人民的共同连带感,并由此带动超越僵化的社会关系(蓝/绿、外省人/本省人、中国/台湾)的政治能量,形成新的社会力量。这种文化政治不是对既定的力量分野的确认,而是对这种分野本身的改造。在20世纪,真正促成社会团结的力量是一个代表着普遍的解放进程的新的文化运动。维吾尔精英分子穷其毕生心力翻译鲁迅的著作,使得鲁迅也成为维吾尔现代文化史上的丰碑,我们可以从这个事实中学到什么呢?如果鲁迅的作品被定位为汉人的作品,鲁迅的文化政治被定位为汉人的文化政治,就不成其为新政治了,而褪变成19世纪的旧政治了。茅盾这些人在新疆的案例是很有意思的,如果他们只是代表汉人而不是代表一种进步的文化,我们怎么能设想鲁迅会成为几代维吾尔知识分子心目中的文化英雄呢?讨论文化政治的问题不仅是一个策略问题,而且是真诚地考虑中国各族人民的根本利益的问题。但是,这样的一个政治怎么产生出来?这是一个重要的但没有清晰答案的问题。
20世纪中国的文化政治不是孤立的过程,而是社会改造运动的一个有机部分,其中军事斗争、政治制度的创新与土地改革就是这一社会改造运动的有机部分。我们不妨将台湾的情况与西藏、新疆、内蒙古等地区做个比较。国民政府对新疆持续推行中国化过程,包含着政治上对苏联的抵御。清代以来,俄国介入是新疆问题的一部分。十月革命后,苏联对这个地区的文化和政治影响很大,并与中国革命的浪潮相互呼应。对此,杨增新时期有抵抗,盛世才时期有抵抗,40年代国民党政府时期有抵抗,他们的抵抗都诉诸中国化的策略。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的主张是“中华民族是一个”,这在反抗帝国主义侵略方面是积极的、重要的主张,但在外部入侵问题解决之后,这个主张如果不与民族平等的新政治相结合,就可能被视为汉族中心论的主张。在反帝反侵略的语境中,在存在世界霸权的条件下,“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口号是政治性的,即内在于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的政治潮流的;脱离了这一政治语境,若无新的政治介入,它也可能蜕变为去政治化的口号。
1949年后,中共以民族平等为原则推行民族区域自治。西藏政治结构、宗教结构很清楚,而且解放西藏是由上而下,完全从外面进去。1950年解放军进藏,没有触动西藏社会的政治、经济和宗教结构,毛泽东对达赖喇嘛、班禅喇嘛说是给他们“帮忙”,结果1959年爆发了危机。只是在平叛的过程中,农会才组织起来;事实上,只有让普通农民或农奴通过土地改革加入新的社会进程,新中国的认同才能真正建立起来。从政治的角度说,中国大陆土地改革的暴力性程度高,这是20世纪革命与反革命之间斗争的特点,但是它在创造政治能动性方面要成功得多,即通过翻身政治,创造出新的政治主体,政治认同跟随着土改过程而转变。创生新的政治主体并不一定需要暴力,但对暴力的反思却不应遮盖政治创生的历史。可以肯定地说:在1980年代以前,由于土地改革,中共政权由上至下地推动了一个由下而上的运动,两者汇合重构了西藏社会,奠定了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西藏土改过程中,有政策失误,也有因干部水平和作风所导致的严重问题,但在1980年代末期之前,这些问题并未动摇藏人对于新中国的政治认同。
为什么国民党会被认为是外来政权?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除了山地部落之外,所谓台湾人也都是在不同时期移民台湾的大陆人。即便在台湾语境中,从大陆去并不等于就是外来的。高金素梅从本土族裔的角度讥讽排斥“外省人”的人也是“外省人”,算是点到了痛处。1945年日本投降后,陈仪刚被任命为台湾行政长官时,并没有人认为这是外来政权;1949年陈诚接任省主席,国民党退守台湾,也没有被认为是外来政权。那时日本战败与回归祖国还是叙述的主要框架。按照陈明忠的说法,台独第一波,牵头的是林献堂这些人,什么原因呢?他们代表的是台湾地主的利益。林献堂在日据时期的台湾自治运动中是偏右的,他们担心土地改革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一般来说,台湾的土地改革今天被认为是比较成功的。相对于大陆的土地改革,台湾的土地赎买,暴力性很低,这是其好的一面,但赎买过程缺少台湾当地人民自主参与改革的能动性,也就缺少了从草根里面产生出的政治主体性。台湾土改没有自下而上的过程,也就没有真正的政治动员,认同的根基是浅的。这是不是就是“台独”萌芽的最初因素呢?我了解不够,不能下结论。
经过内战、民族战争和漫长的革命,中国的社会动员所达到的深度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也是帝国历史上从没发生过的。但这个进程没有结束,认同危机也并未过去。以清朝为例,第一代遗民还在,反抗此起彼伏;第二代遗民已经入仕了,反抗逐渐消歇;到第三代,不但认同问题大致解决,周边王朝也承认其作为中国王朝的合法地位了。也就是说,三代过后就是中国了。共产主义革命在创造新认同方面的成就确实惊人,但它不持久的状况也是明摆着的。在有些少数民族地区,70岁以上的老一代人认同中国,对现状担忧;50岁上下的中年一代人牢骚满腹,大体上承认历史,但要求改变现状;第三代人,也就是20-30岁的一代,不但趋向于宗教认同,而且有些倾向于暴力。台湾的分离倾向上升为巨大的政治潮流其实也是在1989-1991年的巨变之后,情况不同,但氛围是相互交叉的。
讨论两岸问题,离开新的政治论述是不可能的,仅仅靠着回到保守主义的文化政治也是不可能的。20世纪提供了促进两岸统一的最为深厚的政治传统,一种超越两党政治的认同政治也恰恰是在两党带动的政治斗争中形成的,但这个模式已经难以重复。有人换一种想法,认为只要认同共同祖先就可以了,似乎认同只是寻找共同性,而不需要博弈和斗争,这如果不是天真,便是太简单化了。中国政治保守派的误区,就是以为只要还谈中国文化就可以,但他们不了解政治上“统派”的消失的含义是什么。在台湾问题上,在统一问题上,今天最困难也最重要的挑战就是如何重新让“中国”变成一个政治范畴,而现在中国什么都有,就缺这个东西。有人会说:地理、人口和主权,这还不够吗?中国已经是一个历史文明,为什么还必须是一个政治范畴?我们看欧洲统一的进展与曲折,或许就可以找到一点启发。十多年前,《读书》杂志就曾发表过哈贝马斯和格林等人有关欧盟宪法问题的讨论,除了究竟是宪法还是宪法草案或宪法协议等程序性问题之外,他们共同确认的是社会市场经济、福利国家和民主等政治价值。这些政治价值不仅代表着欧洲的历史传统,而且也是针对新自由主义浪潮而产生的、立足于欧洲现代传统的政治论述。在这些政治论述强而有力之时,欧洲统一的进程就比较顺利,相反,伴随欧洲国家向新自由主义政策倾斜,社会民主体制面临危机之时,欧洲统一就面临危机和分离的局面。我并不是说我们需要搬用欧洲的价值,而是借此说明:没有有力的政治论述,内部搞不好,外部也搞不定,不知道谁是敌人,也不知道谁是朋友,不知道该去联合谁、依赖谁、反对谁,最后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离心力的产生就是必然的。这一切就是政治危机的症结。
新的文化政治需要创造新的“我们”。这个“我们”并不限于台湾的“统派”,而是在两岸互动中产生的超越上述僵化边界的新格局、新力量。两岸的政治谈判本身可以为深化交流提供机会和空间,但能够促进这一政治谈判的,恰恰是逐渐形成的新的社会态势和社会力量。两岸关系中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对称,一边轰轰烈烈,而另一边却如隔岸观火,这不但造成了一种舆论上的不对称,而且也阻止了两岸之间的公共空间的形成,而这种公共空间是社会团结的基础。因为两岸关系和中国大陆问题是台湾社会的中心问题之一,无论了解多少,是否真实和全面,台湾对于大陆的意识带有全民动员的特征。相较之下,台湾问题,连同香港、西藏、新疆等等区域性问题,在中国大陆的社会心态和媒体环境中,始终处于边缘位置。如果说“台独”、“独台”是政治动员的产物,那么,大陆社会对于台湾的政治变迁却缺乏敏感,更不要说政治动员了。在公共舆论中,台湾只是作为台湾问题而存在;只有台湾问题专家才去讨论台湾问题。在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和其他领域,除了港台专业的学者,似乎是无须讨论台湾问题的。这不是认识论上的“独台”是什么?知识壁垒早已产生了。因此,虽然大陆社会反对台独,但在若干方面已经默认了“独台”的构造——我说的默认不是政治上的承认,而是基于知识和记忆的政治无意识。“统派”在台湾的式微与上述不对称其实是相互呼应的。这种舆论上的不对称意味着真正的政治交流的匮乏,势必导致政治幻觉。
舆论上的不对称反映着另一个更深刻的问题,这就是高度的政治动员与极度匮乏社会政治动员的对比。台湾有政治动员,香港有政治动员,新疆存在着潜在的政治动员,西藏也同样孕育着某种政治动员,这些动员回应着不同的社会政治议题,但又常常与较为凝固的身份政治纠缠在一起。这是政治动员中的去政治化要素。因此,至少在分析的层面,我们需要对政治动员的不同要素进行分析,并动态地观察,所谓一分为二,就是说明矛盾的构成及其转化,而不是将族群身份、宗教信仰、政治分立设定为凝固的尺度,并作为政治动员的筹码。中国大陆的总体社会政治氛围是以稳定为中心的,政治动员的状态不同于这些区域。很难一般地去褒贬这些不同的状态,我们可以说“去政治化的政治”以不同的形式支撑着这种不对称:一种以族群的、宗教的身份政治替换更为深刻的社会问题,另一种以取消政治辩论和社会动员换取稳定。
两岸问题是整个中国问题的一部分,就像香港、西藏、新疆发生的问题一样,并不只是所谓周边问题。台湾问题不同于其他地区的问题,有自己的历史脉络,尤其是有完整的政治结构,但我们不能不追问:发生在大致相同的时期内的某种分离性的趋势难道没有相关性吗?除了全球化和亚洲区域的变迁外,中国自身的变迁也是产生这些趋势的动因。不久之前,大陆游客与香港居民的矛盾激发起那么多的口水和情绪,从某个意义上说不是坏事,把内地和香港的毛病和矛盾都展示出来,而不只是将这些问题都遮蔽在“一国两制”的套话之下,促进思考香港问题的症结所在。然而,如果这样的相互介入只是停留在口水战的层面,政治热情会逐渐消失的。同样,我们看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中国的民族问题?如果不是出现几次暴力恐怖事件,没多少人关心新疆问题;藏区的自焚事件,起初有些报道,此后就消歇了,也没什么触动。相比之下,北京、上海或沿海地区,一点小事网上就吵成一片;但一谈到新疆、西藏问题似乎就是新闻中报道的那些烧车、杀人或“暴恐”了。这个心态到底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对于这些危机的深刻分析,如果没有对于这些冲突的严重性的充分认识,我们对“中国”就没有真正的理解,也谈不上重建作为政治范畴的“中国”。
4.冷战格局的转变与两岸关系
讨论作为政治范畴的“中国”及其演变不可能离开对20世纪历史、尤其是社会主义历史的重新估价。从社会主义运动来看,中国从60年代开始到70年代跟苏联的公开决裂以至于兵戎相见这段历史,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里面怎么去估价,是个复杂的问题。一方面,从中国的角度正面地说,它为中国的自主性提供了一个政治前提,这个我过去也讲过;但从另外一方面讲,中国跟苏联的关系如果不是以决裂的方式,而是以别样的政治的方式,在斗争中维护社会主义内部的团结,促进社会主义的改造和改革,那世界格局会是怎样的?这个假设或许完全不成立,如果成立,后果也是完全不清楚的。如今研究西方福利国家的危机的学者,大多承认冷战时期的东西竞争对于社会福利体制的完善起了正面作用,那么假设一下这个问题,想象一下是否可能,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所以说到这一点,是因为社会主义体系的变迁直接导致了中美关系的变化,而后者对台湾的影响太大了,所谓“独台”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国民党政权的本土化,是从它寻找国际承认的失败开始的。1970年代中美关系的变化,第一波振动是1971年联合国大会通过“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法案,第二波振动是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我最近写的《两岸历史中的失踪者》,对这个问题略有论述,在正文里是从正面说,再加了一个注释是从负面说,但处理的是同一件事情。正面说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中美关系的变化,1987年台湾戒严令的解除不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台湾大部分知识分子觉得解严是他们奋斗的结果,这一点我当然是承认的。从负面说的意思是:中美关系的改变使得国民党的政治合法性大幅度流失,没有这一变化,很难想象国民党会自动发生变化。国民党政权非常依赖于跟美国的关系,而联合国的承认是台湾对内统治合法性的根源,反攻大陆的政治理据基本上就建立在此。随着国际承认的合法性消失,国民党不得不去寻找内部合法性,这就是它的大规模本土化的动力。在这个条件下,李登辉等国民党内本土派在蒋经国时代崛起就是必然的了。蒋经国有他的开明之处,这个不必否认,但是,国民党在镇压敌对分子方面的历史如此昭彰,开明也是相对而言的吧;如果离开前面所说的政治条件,很难理解他的这些行动。国民党体制的本土化不同于先前的“台独”运动,蒋经国是反台独的,改变国民党统治台湾时期在后来者与先来者之间的不平等地位也是合理的,但改变不平等的社会关系的努力演变为本土化的潮流已经是新形势的界标,后者为此后的“独台”模式铺设了前提,所谓“借壳上市”,就是借中华民国这一政治外壳形成所谓“特殊国与国关系”。
两岸分裂不仅是国共内战的延伸,也是美国全球霸权格局成型的后果。随着中美关系改变,台湾在冷战格局当中作为美国筹码的意义不是不重要了,而是改变了,所以美国可以要求台湾更大程度地民主化,并在这个条件下控制台湾政权,而不需要像过去那样,让蒋介石政权的那种独裁统治模式持续下去。亚洲地区的民主化,例如韩国、印尼等等,都离不开这个冷战格局的转变来理解。台湾的留美学生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在台湾政治中施展的角色是与美国及其对东亚政策的变化密切相关的——我这么说并无贬低其作用的意思。这从内部瓦解了国民党内反共的“统”的基础。与此相对应,大陆的内部转变,使得左派的“统”的基础也逐渐地消失了。冷战格局的改变为两岸在各个层面相互交流提供了条件,经济更是相互纠缠,文化层面的共同性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承认,由传统的“台独”所代表的分离主义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但趋向于统一的政治基础反而逐渐式微。在这个大潮中,表面看“台独”运动波涛滚滚,但这只是现象。根本性的问题是,作为政治力量的“左统”和“右统”同时衰落了,“独台”或各种“两国论”的变体实际上上升为岛内主要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力量,它在越过蓝绿的明确分野之际,却将两岸关系置于困境和危机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即便蓝绿关系发生了变化,台湾社会内部的裂痕却难以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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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

回复 马力 2015-3-6 12:18
零点博是山上台湾问题的专家。可惜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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