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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略】老也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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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6 12:51: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黄梵2016-04-26 10:18:44来源:


  格蕾蒂丝·斯万把身子挺得笔直,用高跟靴子踩着咕咕作响的冰雪,像受阅一样,捧着一瓶红酒往前走。我和一群青年人路过她时,不免为她捏一把汗。我有一次曾不慎滑倒过。在夜晚滑溜溜的雪路上走一公里,她似乎不担心会摔断胯骨,始终走得气定神怡,谁敢相信她已83岁?


  实际上,耄耋之年没有让她觉得自己多余,每年冬天,她都来弗蒙特中心画画。但要来弗蒙特中心并不容易,她怎么能做到每年都被邀请?同样喜欢画画的中心老板,一天向我道出了秘密:格蕾蒂丝自己支付来中心画画的费用。他说每年有四分之三的人,自己花钱住在中心创作,每月向中心支付四千美元。说到这里,他没忘点出:你和他们不一样,露斯基金会替你付了路费、食宿费,还给你生活补贴。我喜欢他突然刹住话头,脸上洋溢的自豪。是啊,他确实有资格自豪。他创建中心的事发生在1960年代,那时他还是小伙子,认为天天和人争论艺术家困境没啥用,不如趁着年轻还输得起,索性为艺术家建一座创作家园。刚开始,遴选的门槛很高且免费,待中心声名鹊起,一些作家和艺术家索性自己花钱来中心创作。不过,我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他们要自费来?一天吃饭时,碰巧身边坐着一个自费来的纽约艺术家,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她花钱来中心,是为事业积攒光荣的经历,毕竟弗蒙特中心太有名了,一次“镀金”的光荣经历,能帮她扫清事业上的许多障碍……我想到格蕾蒂丝已高龄,她的短篇小说集《火中的花园》为她带来不错的声誉,难道还需要积攒“光荣”的经历?


  格蕾蒂丝总是起得比我早。每天清晨,当我踩着积雪走向食堂,老远就见她领着四五个女子,聚在食堂南侧的玻璃房,慢慢悠悠打太极拳,那一招一式还真有中国韵味呢。大概年龄大了,她把追随一位大陆拳师学太极拳的故事,对我讲过好几次。说来也怪,我听得并不厌烦,倒觉得她每次的讲述都有新意。她说一直等那位拳师再来美国,不管拳师到哪里,她都要再去学拳。老态龙钟并未让她觉得,自己期许未来会徒劳无益,她对未来的期许还多着呢。她出版了一摞小说,我无法判定她是否已经过气,因为食堂入口用来展示的茶几上,正搁着一本她新出的小说。近年,对抽象绘画的迷恋,令她宁愿花钱来画画。但画油画对耄耋之年的人,显然属于重体力活,她只好半天“劳动”,半天休息。


  这里的作家不时会搞聚会或沙龙,半数由一个以色列女作家发起。格蕾蒂丝每次都闷声不响地参加,每次也像大家一样出“份子”:去超市买一瓶红酒。一次聚会喝不完十几瓶酒,以色列女作家就把“赚来”的酒和食物,献给下一次聚会。聚会上的青年作家们似乎忘了同情:格蕾蒂丝每次推门进来,椅子已坐满了人,我期待大家会主动让座,但这样的温馨一幕,始终没有出现。椅子上的青年作家和她打过招呼,就心安理得继续坐着,似乎视她为年轻人,才是莫大的尊敬,认为她和他们一样经站、经走、经劳。果然如我所料,她并不经站、经劳,参加聚会不到一小时,就会悄悄退场。


  平时大家去食堂吃饭,坐哪儿,和谁聊天,乍看十分自由,实际上受到内心好恶的支配。我大致看出存在着一种“青年文化”:一旦完成礼貌性的寒暄,青年人不太会和老人久聊。真正愿意跟格蕾蒂丝聊天的,基本自己也是中年人或老年人。我来自把“老”视同权威、成熟的地方,不知道他处对“老”的理解,完全已是另一番景观,甚至没有东和西之别。记得去年席慕蓉开车带我观览台湾北海岸时,我被她开车的敏捷迷住了,忍不住夸赞道:没想到你七十多岁,开车还这么利索。“啊?”她立刻发出一声惨叫,马上问为什么非要强调她已七十多岁。没等我回答,她自己已找到答案,说:“不能怪黄梵,大陆崇尚老,越老越受人尊敬,他不知道我们台湾崇尚年轻,老人越年轻越受人尊敬……”


  最后一周,艺术家们某夜一起开放了工作室,我又见格蕾蒂丝捧着一瓶红酒,手拎一只高脚杯,踩雪款款走在各工作室之间。这回她手里的红酒不再是用来出份子的,是为了观看别人作品时,满足自己的。当大批人马到达她的工作室,她还在路上款款前行,但大家已被她的作品征服,那些平时不愿和她久聊的青年人,纷纷沉溺于和她作品的长久“交谈”中。当她穿过大雪纷飞的雪地,走进工作室,大家情不自禁鼓起掌来。想到有不少青年艺术家的工作室,门庭冷落,我内心当然为她暗暗高兴。看来“青年文化”还含有超越年龄的公平:你水平高,我就服你!有好一阵子,她一直站着没动,大家轮流上前与她合影。我与她合影时,她问我:什么时候能拿到你译诗的打印稿呀?我紧紧搂着她的肩膀,意识到,她老得多优雅、多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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