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1969年以后,我们的家变得四分五裂。大姐1965年大学毕业早已去了新疆,二姐1968年年底到内蒙古插队,1969年4月,我去了吉林插队,6月, 母亲跟着清华大学的大批员工去了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北京的家里,只剩了父亲一人。一家五口分作五处,家已经不再是家。其实,父亲因“开门办学”,也 被安排到北京一家钢铁厂参加劳动,平时住在工厂里,也只有周末才回家。所以那两间“破汽车”式的房子,基本是空着。 原本我是可以不下乡插队的,有两个理由。一是当时已经出台了父母身边可以留一个孩子的政策,我符合这一条;二是我在1966年患了一种要命的病:淋巴肉 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淋巴癌。手术和放疗之后,医生给我开了证明,要求我5年免体免劳,当时还不到3年。其实在医生看来,我大概是终生不能参加体力劳动 的。这种病凶险,5年存活率很低。我有一次在邻居家,偶然见到一本《苏联大百科全书医学卷》,自己翻开来一查,顿时心惊肉跳,书上说患我这种病的人“一般 生存时限为四至六年”。但是处在”文革”期间,我在家养病,成天看着父亲挨整挨斗,心情压抑,度日如年。我从小性格反叛,从来就不大听父母的话,这时我便 想到了逃离。放疗还没结束,我就自己搬着行李,跑到学校里住校,参加”文革”,跟着红卫兵们摇旗呐喊去了。到了大批知青下乡插队的时候,原本学校知道我的 情况,特地帮助我联系了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北京颐和园,到那里是当园丁。但我不想留在北京,我想远离家庭,远离我这个倒霉的父亲,摆脱他的阴影。于是我偷 偷拿着户口本,到派出所把自己的户口转移到吉林白城地区农村。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以我的病弱之身,八成我会死在农村。她捶胸顿足地自 责,为什么没有把户口本锁起来?但是父亲闻知此事,相对平静。他大概看透了我的叛逆之心,只对母亲说,他要独立去闯,让他去吧。 我临下乡前,父亲与我谈了一次话,说得很动感情,话语分量也很重。大意是,你去了东北,要好好干,你这一辈子,恐怕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大概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想,他对我可能心怀歉疚。作为父亲,他不但不能庇护我,反而使我受到拖累。由此而决定了我今后的命运是那么不确定,前途未卜,而他却爱莫能助。他内心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但是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的话总是不多,而且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我的感情再受到更多伤害。 我在东北,从下乡插队到读书、工作,总共呆了将近十年。每年冬天回家探亲,再返回时,父亲都要到火车站送我。最后的几年,父亲已经年过60,依然是帮助我 拎着沉重的手提包,转乘三四次公交车,来到北京站,一直把我送到车上,帮我把行李放好,再和我握手告别,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好好干”之类的话。有时我 们一路无话,他只是默默地和我坐在一起。我也并不想和他交流,只是一心奔赴广阔天地,去享受我的心灵自由。现在想来,父亲当时看到我的样子,他的心情一定 非常复杂。父亲去世后,我思念他,脑海里浮现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场景。我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龙应台的《目送》和朱自清的《背影》。我常常自责,当时我对他 怎么不能多一分体谅和理解呢? (十六) 母亲去江西鲤鱼洲以后,父亲孤身一人,生活没了依靠。他是个书呆子,生活能力差,衣食住行从来都靠母亲照顾。现在他的方寸全乱了。周末回家,自己不会做饭,只能拿着个饭盒往食堂跑。就像吴宓先生在他的日记里记述自己晚年的情景一样。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父亲就受不了了。  1979年,母亲在鲤鱼洲养鸡 有一次教研室开会,大家暴露“活思想”,父亲又说了几句真话。他说现在“虽然人未亡,但是家已经破了”。自己一个人,“常有孤独和凄凉的感觉”。这番话引 来了众人批评,说他散布的是资产阶级情调。在社会主义祖国,怎么能感到孤独和凄凉呢?那是你的思想没有改造好,和工农大众格格不入呀。 父亲不服,他心一横,主动要求到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和母亲团聚。组织上很快批准了。你想下放劳动,还能不允许吗? 但是到了江西,父母仍然是不能团聚的。干校根据原先学校的系别,按照军队建制组建连队,母亲在三连,父亲在四连,中间相隔5里地。父母各住自己连队的宿 舍,都是一字排开的大通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也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只有到了周末的晚上,父亲会来看看母亲。没有地方呆,他们通常是在连队宿舍的屋 檐下,甚至是在田埂上相会,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分手。 父亲是什么活都干过的,他种过水田,放过鸭子,也挑过大粪。尽管已经年近60,但他干活并不觉得苦和累。因为毕竟,这里还有自己的亲人。有母亲在近前,哪怕不能经常见面,他也觉得踏实,心里有安慰。 第二年,干校实现了一点“人性化”的管理,为夫妻双方都在农场的职工创造了一点条件,就是给他们分配单独的住房。所谓住房,就是草屋。用几根竹木一支,搭 起房屋形的架子,然后把架子的四周用一片片的草帘子笘盖,草屋就建成了。一间草屋总共不过六七平米。屋里地面铺上木板,上面就直接可以睡觉。全部的家具, 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个凳子。但父母得到这样一个“家”,已经非常知足了。他们在这里说说话,可以不怕刮风下雨,也不受外人干扰。特别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 这里偷偷地改善一下生活。那时连队里的大食堂成天汤汤水水,吃得很差,人都饿瘦了。附近商店里有卖猪肉、牛肉罐头的,他们不敢买,因为住在连队宿舍里无法 当着众人吃,甚至如果一个人偷吃罐头,还会受批评,被作为留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典型。而现在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这事就好办了。 当时我和二姐在吉林和内蒙农村插队,那里冬季没有农活,知青都是要回家过冬的。我们在北京已经没有家,要探亲就去江西。每次探亲前,父母都要给我们寄一笔 钱,让我们在北京买些在当地买不到的糖果、西点、罐头食品。我们则是肩挑手提,给他们运送“战备物资”。到了以后,就在小小的草屋里,大家席地而坐,一边 聊天,一边享受美食。就在这间类似窝棚的草屋里,父母和我们找回了久违的家的感觉。那种满足,那种其乐融融,那种温馨,至今令人留恋。  1970年,父亲与二姐在鲤鱼洲草屋前 (十七) 两年后,清华大学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撤销,父母回到清华园。 父亲基本上还是过“靠边站“的日子。 没有书可教,没有课能上,业务能力无法发挥,英雄无用武之地。当然,即使在这时,还是不断有教师找父亲来请教,让他解决一些业务难题。比如,外语教研室没 有那么多专门人才,忽然遇到西班牙文的资料无人能译,大家傻了眼,但是一找他,问题就迎刃而解;过些天又来一批法文资料,没人看得了,还得让他来译。所以 他虽然政治上不受待见,但大家知道他的业务还是过硬的。于是都说他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这有点像钱伟长。 但是这些不能让他满足,他想自己研究一点什么。 那时尚在“文革”结束之前,极左政治统治天下。没有什么文学类的图书可看。他忽然想到可以读读马列著作。家中还一直保留着俄文版的《马恩全集》和《列宁全 集》,他便开始一本本地系统阅读,主要目的是恢复俄语水平。读到有疑问的时候,他就把中文版找来对照着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马恩全集》和《列宁全 集》中文版里都有一些译文不准确,甚至是翻译理解错误,是硬伤。为了确信自己的判断,他又找来马恩列同样著作的英文版、德文版、法文版,用五个版本互相参 照。他掌握多门外语的优势在这时呈现出来。他通过对照比较,建立了自信。 那时正值“梁效”写作班子活跃之时,“梁效”人物一个个以理论权威的面目出现,到处做辅导报告。有一天,“梁效”成员中的一个江青欣赏的女才子到清华来演 讲,内容是关于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父亲听了报告,又看了讲义,发现女才子引用的恩格斯原文有很多误译。他于是回家, 立即找来了德、俄、英、法四种外文版本,对照中文版把这部著作从头到尾校对了一遍,发现了几十处翻译问题,都是译者的理解错误。他写了一张勘误表,托人带 给“梁效”的女才子。他的做法是认真的,甚至是虔诚的,但更是幼稚的,“梁效”女才子才不会关心什么翻译问题,人家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些现成的话语为“四人 帮”服务。所以父亲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拿出的成果,大概是被丢进了字纸篓。他不仅劳而无功,还在教研室里挨了一通批。有人知道他给“梁效”挑刺,说他又是不 知天高地厚,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你逞能,也不看看对象? 这件事让他对“梁效”没有好印象,觉得那些人气焰太盛。知道表哥周一良参加了“梁效”以后,他很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搞政治,不是搞学术了,没意思。 1973年,中共召开11大,周一良因为在“梁效”中的表现,当选党代会代表,而且是会议主席团成员之一,位置之显赫,令人刮目。父亲看了报纸以后对母亲 说,“一良现在地位变了,咱们以后不要高攀了。”父母和周一良夫妇几十年来一直保持联系,正是所谓好亲戚常走动,但是从这时以后,他们多年没有再去看望过 周一良。 但是父亲译校恩格斯著作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不知怎的,被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知道了。他们派人来找父亲,要那份关于《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 终结》的勘误表,但是时间已过了两三年,底稿早就没有了。于是父亲又重新做了一遍译校。当中央编译局的专家看到父亲的译校成果时,他们大吃一惊,想不到有 这样的能人,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从事这项工作,至少四门外语都要达到可以从事翻译的水准,而且还要有良好的马列主义理论修养。这样的人才,全国都难 找。于是他们把父亲当成的宝贝,捉住不放,先是请他继续译校马恩的《反杜林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继而又让他译校《列宁全集》里的6卷。技 术性差错不算,父亲提出的商榷性修改意见总共2000多条。后来中央编译局修订《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时,父亲的意见有很多被采纳。 从1977年到1980年,译校马恩列成了父亲的主要工作。他乐此不疲,找到了重回业务的感觉,这使他沉迷和陶醉,使他获得满足和享受。 (十八) 70年代中期,父亲内心里有两件特别纠结的事情,和我有关。 我下乡以后,和那时的很多知青一样,是怀着改造农村的理想,要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我忘记了自己的患病之身,完全和农民混成一片。庄稼院里的 农活,我件件都干过;十八般武艺,我样样都学过。我从未要求受一点照顾,有一点特殊。但我的淋巴癌却奇迹般地痊愈了。那时我和几个知青一起搞科学实验,做 “土化肥”、“5406菌肥”,试图帮助生产队提高亩产,还给农民宣讲中央政策和文件、“批林批孔”、“批儒评法”理论等等,这些都受到公社党委的重视, 于是我被“提拔”起来,担任了公社团委副书记,并兼任生产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这在全公社的知青中,是独一无二的。 父亲知道我的表现好,非常高兴。他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入党了,便希望我能尽早入党。1973年,公社组织一批干部到大寨去参观,他们乘火车路过北京。有 一位公社党委委员趁便到我父亲家里住了3天。父亲很当回事情,家里房子不够,还特地到学校里借了一间屋子给他住。利用这个机会,父亲和这位党委委员恳谈, 就是和他探讨我入党的可能性。那党委委员说,“李昕的条件,早就够了,没问题,我做介绍人,回去就办。” 1974年我离开农村去上学以前,这位党委委员真的上下做工作,让我填写了《入党志愿书》。他亲自到生产大队主持党总支会议,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一切就 绪,只等公社党委正式批准了。公社党委给清华发了外调函,清华方面寄来了工宣队给父亲历史问题所做的结论。党委发现,结论中有父亲“曾向国民党特务提供两 个地下党员的地址”的说辞。党委书记认为这件事很大,不是一般的历史问题,因此不能草率批准我入党。他甚至觉得以这样的条件,推荐我上大学也不合适,只能 让我上个中专。 不但党没有入成,而且原本期望上大学的我,被分配到一所中专,那是当时归属吉林省的哲理木盟师范学校。在学校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追求思想进步,努力向党 靠拢。同班60个同学,有38个是党员,而我这个非党员却是班里乃至全校2000名同学中最受重视的学生。我当了校团委委员,负责宣传,是学生刊物的主 编。因为表现突出,口才又好,两年中学校的各种活动,只要有学生代表上台讲话,那人一定是我,可谓风头出尽。1976年毕业时,党支部又一次让我填写了 《入党志愿书》。到党委讨论时,阻力又来了。还是因为档案里的这一条结论,引起争论,最终未批准。 学校党委书记姓陶,是个抗日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一向对我很欣赏,很爱护。这一次他也觉得为难,需要给我一个交代。他特地把我请到家里,语重心长地和 我谈话。他问我,“你父亲曾经向特务告密,出卖了两个地下党员,那两个人是死是活呀?”我答不上来。他便说,即使那两个地下党员后来没事,你父亲的告密行 为也是“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但如果他们被杀害,那你父亲就有反革命罪呀。他最后总结说:“这一条不搞清楚,你入党很困难。当然,我们也要区别对待。有一 种人,他们和共产党有杀父之仇,是永远注定不能入党的,你还不属于这种人。我们认为你要入党,必须经过组织的长期考验。” 这番话让我非常泄气。我写信告诉了父亲,他没有回信,但他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 另一件事就是关于我上了中专。原本我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报过喜,告诉他们公社推荐我上吉林工业大学内燃机专业,父母知道后极其兴奋。后来是公社党委书记在讨论我的入党问题以后,才发现这种安排不妥,又专程追到县招生办,把我换到了哲理木盟师范学校。父亲当时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居然和他的历史问题有关,他只是觉得期望落空,心里窝囊。 教研室开会,父亲再次暴露“活思想”。他是直性子,心里有话总是不吐不快。他讲了他的儿子在农村表现那么好,却没有上成大学,只上了中专,感叹命运不公 平。谁知这一下又惹来麻烦。几个“左派”教师当场发难,说现在是工农兵上大学,大学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你的儿子凭什么要上大学?你的儿子也配上大学 吗?父亲顿时被打懵了。他心里想,不是讲“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吗?何况,我的成分也没有坏到“阶级敌人”的程度呀,怎么我的儿子就 不配上大学呢?他受了一肚子气,却撒不出来,只能憋着。因为,他们不敢和常有理的“左派”们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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