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关于“蒋校长上树”这样一句话使自己挨整,父亲有很长时间想不通。他是有一定理论修养的人,喜欢从理论角度死抠,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说法没有错。但是几年以后,一位校领导的谈话把他点醒了。 那人是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名叫李寿慈,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老干部,温文尔雅,待人比较亲切,父亲过去与他感情不错。挨整以后,父亲的社交活动很少,是个 “人嫌狗不待见”的角色,一般人不愿继续和他来往。春节拜年,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常有被挡驾的时候。这时他去看望李寿慈,居然人家没有闭门谢客,已经令 他有几分感动。 李寿慈和他促膝长谈,作为党委领导,那是一次很严肃认真的思想工作。谈到“蒋校长上树”,李寿慈说,你说的那句话不是理论错误,但是,你让校党委寒了心 呀,你这么说,让蒋校长怎么想?党委重用和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居然讲出这么没有感情的话!这是个阶级感情问题。你想想看,同样的话,工人、农民说得出来 吗?他们对党怀着朴素的阶级感情,是绝对不会这样说的。所以你还是要向工农学习,要转变你的感情呀。 这一番话,让父亲有所领悟。说自己在理论上没有错,但是对党的感情淡薄,这个解释他能接受。他是极有内省力的人,谁能点到他的死穴,他就认账。他承认,阶级出身决定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工农那么“朴素”。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们反思“左”倾思潮泛滥时期制造的大量冤假错案,其实都是以思想治罪的结果。运动中说了真话,表达了不同的思想,就被打成右派,甚或 成为反革命分子,被整肃几十年,这是因为运动的领导人要求统一思想,“舆论一律”。但是我们还没有听说过另有一条标准,叫做“感情一律”,也没有听说过以 感情论罪的事情。 但当时,在清华是特别要讲感情的。 对蒋校长,对校党委,对工农都要有感情,当然对毛主席更要有感情。 有两件小事,更让父母意识到感情的重要性。 母亲到焊接车间以后,她单位里的一位姓潘的党支部书记,住在我家后面的七公寓里面。因为住得近,常到我家串门。一来二去,我们全家都和他熟悉了。我管他叫潘叔叔。 我大概六七岁时,家里没有什么玩具,我喜欢玩“绷子弹”。就是用一根橡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上,然后用纸叠成“子弹”套在皮筋上面,右手一拉,就把“子弹”绷出去。练得多了,也绷得很准,指哪儿打哪儿。 有一天,潘叔叔来了,我倚在他怀里,绷“子弹”玩。我忽然指着墙上的一个镜框,说,“潘叔叔你看,我绷那个镜框。”潘叔叔顿时脸色变了,按住我的手说说,“不要胡闹,那是毛主席像。” 我其实已经懂事了,知道不能对毛主席不敬。但是我当时实在没有意识到,镜框里镶嵌的是毛主席画像呀。而且我分明说的是:“我绷那个镜框。” 潘叔叔把这事告诉我父母。他们紧张极了,吓得面色惨白。潘叔叔批评他们对孩子缺乏教育,他们只能认错。 后来,一直到我长大成人,父母无数次地引证这件小事来教育我,说我从小就对毛主席没有感情,还给他们惹祸。我心里委屈冤枉,但争辩也无济于事,他们相信潘叔叔的话。 1964年,全家福 另一件事,和姐姐上大学有关。 姐姐被分配的北京农大,母亲那天抱怨姐姐,我的印象极深刻。有一次潘叔叔来我家,聊天时谈到姐姐上大学,潘叔叔问我,你妈妈高兴吗?我不知轻重,顺口说,“高兴什么呀,妈妈那个骂呀。”说完还做个鬼脸。 潘叔叔后来严肃地批评母亲,说这是个工农感情问题。母亲自然要埋怨我又给她惹麻烦。后来,父亲和母亲大概意识到了利害,一些真话不再敢当着我说了。他们给我传达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思想,比如“长大了当工人农民最好”之类。 我接受了他们的正面教育,内心里真觉得工农光荣。小学四年级时,老师要求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同学们一个个志存高远,长大以后,有的要当科学 家,有的要当作家,有的要当医生,有的要当教师,有的要当解放军,不一而足。全班60个同学,只有我一个人表示,我要当一个新型农民,开着拖拉机驰骋在绿 色的田野。老师在课堂上读了这篇作文,但大家都觉得怪怪的。 (十三) 1966年,“文革”席卷全国。清华和北大一样,可以算是“文革”的发源地。聂元梓贴大字报时,清华就有人响应,矛头针对校党委。本来,这次运动的重点, 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父亲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当权派,走什么道路跟他也不沾边。他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灾难。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清华学生正式行动起来了。6月2日,一群校党委领导被押解到二校门前批斗,学生让他们每人表态, 低头认罪。又是1958年点过父亲名字的那位党委第一副书记首先讲话,他讲得不多,承认了自己的一些工作失误。可是其中竟然又提到父亲。他说,“我有罪 过,我包庇了李相崇,他是个漏网右派。”那时为了搞运动,家属区都安装了高音喇叭,父亲站在我家门前的院子里听批斗会的实况。听到这里,他快步走进屋里, 对我们说,“这回,我又要挨整了。” “文革”初期是造反派当权,他们是老账新账一起算的。他们查阅了父亲的档案,给他定了一大串罪名。“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是最好听的说法了,结合他的历史,他还是“漏网右派”、“苏联间谍”、“特务”、“告密者”。至于这最后两条,就和他忠诚老实运动中写的自述材料有关。造反派认为,父亲曾经出卖了两个地下党员。 8月里,我家被连续抄家两次,造反派临走时,还在屋里贴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类的大字标语。其中有一次抄家时间达三四个小时,把柜子和抽屉里所有的 东西都丢到地下,目的是寻找发报机。那天我的两个姐姐都不在家,造反派决定把我作为审问的突破口。他们把我单独关在一个小屋里面,让一个面容和善的女红卫 兵与我做循循善诱的谈话。重点还是追查发报机和凶器,比如枪支和刀具。那女红卫兵首先承认我是革命队伍的一员,希望我反戈一击,“老子反动儿背叛”。但是 我用一连串的“不知道”回答了她。并不是我有多么坚贞不屈,我其实是真的不知道父母的事情,那时我才14岁。但父亲是认罪的,尽管他并不承认那些具体罪 名,可是他在抽象意义上接受自己有罪。对于抄家他肯于配合,他甚至主动到厨房里,把菜刀和炉灶上用的粗大铁通条找出来,作为凶器交给造反派。 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罪证,造反派宣布了一条“最后通牒”,限父亲三天之内交出一万元作为“文革”活动经费,否则就抓人。那时的一万元可是个大数字,一般人 家里,恐怕连几百元的存折都没有。父亲虽然过去搞翻译,挣过几万元的稿费,但是三年困难时期,恰逢母亲患肝炎,为了给母亲滋补身体,父亲经常在黑市买高价 肉,高价糖,把钱都用掉了。现在存折上只有1700元。凑不够,怎么办?母亲找出她的首饰盒,那里面有些金项链、钻石戒指之类,最珍贵的是一对翡翠手镯, 那是我祖父家的传家宝,父母结婚时,祖母亲手传给母亲的。这对手镯我见过,碧绿碧绿的,色彩极艳丽。如果放在今天,应该是个天价。为了父亲不被造反派抓去 受折磨,母亲狠狠心,把存折和首饰一起交了。这一交,便是永远的失去。十年以后,“文革”结束,退回抄家物品时,存折尚在,但首饰盒却无影无踪。后来母亲 每每提及此事,总是心痛不已。 由于党委领导在第一时间提到父亲,所以父亲挨斗的规格被提高了。不仅在系一级,也在校一级挨斗。每次斗争蒋校长,或者斗争校党委领导,父亲都要陪斗,低头 “坐飞机”,一站几个小时。他倒是没有挨过打,因为他身体好,能站得住,低头的姿势也比较规范,没让造反派感到“不老实”。但是这本事也不是天生的,而是 练习的结果。他怕在批斗会上坚持不住,经常回家自己摆出“坐飞机”的姿势,练练腰身。我回家若是看到这种景象,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不知该如何面对。 “文革”期间,母亲最怕的是父亲自杀。有一个阶段,清华的教师们经不住迫害,多人自杀。今天小树林吊死一个,明天荷花池又淹死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总是不 断。那时父亲正在被劳改,天天早出晚归,在清华园里做清洁工。没有固定的劳动场所,也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晚上十一二点,若是还不回来,母亲就坐不住了, 急急让我去找。有时我都睡着了,母亲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让我去看个究竟。我通常要先去湖边看看,因为那里自杀的人最集中,然后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上一 大圈,一旦发现劳改队的踪影,心里就长舒一口气。后来父亲对母亲说明,“你不用担心,我永远不会自杀。如果我自杀,我的事情就搞不清楚了。我还不想不明不 白地死。” (十四) 运动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父亲在造反派眼里,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政治上审不出东西,经济上能交的钱和首饰都交了。工资也扣了,每个月只给他发放30元生活费。目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座大房子。 造反派组织分房了。他们说,你们家四口人(那时我大姐已经去了新疆),住六间房,而清华很多教师和工友,还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你们要腾房子给他们住。说 得在理,父亲没有意见。二话不说,把楼上的两间腾出来给了一家人。没过几天,造反派又说,你们住楼下四间还是太大了,要再腾两间。父亲也无言地接受,把西 边的两间腾给了另一家人。这时,我家只剩下东边的两间小房间,总共20米,四口人住,已经很挤。原来的一座别墅型两层小楼,安排住了三户人家。按理说,这 回可以消停了,可是过了几天,造反派又来人说,你们不能在这里住了,要换到清华西院去,和那边的一家人对换。父亲去西院看了一下,那边是两间东厢房,也是 20米。为什么要换?原来的理由是我家占面积太大,这理由现在不成立了。但造反派不和你讲理,他们的意思是惩罚你,你现在住的房子,新一点,质量好一点, 他们看了不舒服,要你换到破房子里去。父亲也不争辩,换就换。 一个巧合是,西院两间和我家对换的房子,它的主人正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一家,而那同学还恰恰是我很好的朋友。对换的理由,只因为他爸是清华大学车队的汽车 司机,而我爸是教授。换房那天,我们两家对着搬家,我和那同学还互相帮忙,有时我搬他的,有时他搬我的,弄得还挺亲热。父亲知道此事后,说,“好,你要记 住这件事,这对你是一个教育。” 我当时没有问明他的确切意思,为什么对我是一个教育?但我猜想,以他当时的心态,他一定觉得我应该懂得,长大以后,做工人比做教授好。 因为搬家,房子越变越小,家里的东西没有地方放,都要处理。我就承担起了卖破烂的任务。把废品公司的板车叫来,把家具一件一件往外扔,给个价钱就请拿走。 三件套的大沙发,只卖20元;四个紫檀木的雕花大衣柜,每件只卖80元。父亲最心疼的是他的书,他原本收藏了许多中外小说,保存有从创刊以来全套的一两百 本《译文》(今《世界文学》)杂志,此时全部被我当做烂纸处理掉了。这也是无奈之举。他最后只保留了几本外文词典,以及外文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 作。 新家是两间东厢房,门窗不严实,四面透风,母亲形容那就像一辆破汽车。我们一家四口住进去,当时我和二姐都已长大,二姐19岁,我15岁,住在一起已不方 便。于是母亲决定,男归男,女归女,我和父亲住一间,母亲和二姐住一间,这个家成了两间男女宿舍。房子原本就漏缝儿,1976年唐山大地震,又把它震开了 一条大口子,垂直的两面墙之间开裂,从屋里透过裂缝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山墙也倾斜了,于是学校找来木桩子,在墙后面做起支架。这两间破房子,父母住了整 整10年。 1969年,大姐带孩子到西院35号探亲 “文革”后期,工宣队进校以后,父亲的一些问题不再被揪住不放。“漏网右派”不提了,“特务”、“间谍”的罪名也一风吹了。工宣队搞了外调核查,但父亲军 调部期间的事情,因为当事人都不在了,死无对证,特别是许承志要他提供地下党员情况的事情,忠诚老实运动中没有来得及做结论,此时工宣队给出了一个结论, 定性为“一般政治历史问题”。但是结论写得十分简单,只说父亲“在军调部美方担任翻译期间,曾向国民党特务提供两个中共地下党员的地址”。并没有说明,这 个地址是公开的,是特务原先已经知道的。父亲提供这个地址,只是一个策略,甚至可以说是使用了障眼法。结论中更没有说明,父亲曾经向民盟领导报告,更向中 共方面直接传递了这一情报。不是有过,而是有功。结果这个结论,后来变得可以任意解释和联想,留下无数后患。 “一般政治历史问题”,在所有历史问题的结论中是最轻的。其实,父亲原本是根本没有政治历史问题,这个麻烦是他自己的“忠诚老实”找来的。但是时至今日,能够如此从轻发落,他也认了。没有多想,他对这个结论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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