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照片上拍出两个自己 庄先生在书房里给我们拿出一本2000年出版的摄影集,里面有一节《植物的行走》。小书薄薄的一百多页,翻开来看却不是一本简单的摄影集,而是带着浓厚的“百科全书”的风格。他的摄影充满了对知识的探索和追寻。 用相机拍摄一株艳丽的花卉,这种摄影在庄先生看来是徒有其表。《植物的行走》解释了云南的杜鹃花如何飞跃重洋,散布在北美、欧洲的陆地上。1920年代云南最有名的探险家是为美国《国家地理》工作的约瑟夫·洛克(Joseph Rock),他当时在美国农业部一个研究动植物品种的部门工作,他发现云南的杜鹃品类非常丰富,于是带走了一批,一部分给北美,比如华盛顿大学图书馆,一部分运往欧洲一些皇家植物园。后来他们又通过嫁接培育新品种。庄孔韶的每一幅杜鹃照片旁边,都配了严谨的文字注释,说明这种植物是怎么因人类的行为到了那儿的。 摄影之余搞收藏,庄孔韶专于伊士曼·柯达系列,花心思收集和保存了不少相机。一百多年前的早期外拍机、柯达干板相机,从大到小的室内室外用折盒相机,更早的长方块手动曝光相机,以及香烟盒大小的女用迷你相机,应有尽有。 庄孔韶的摄影爱好由来已久。在中学时代,他就常去舅舅家的暗房,专职摄影的舅舅给了他不少指点。看到舅舅可以用老相机拍出有站有坐、天衣无缝的“七个舅舅” 的合影照,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开始试验。他现在还留着一张1972年拍的黑白照片,是年轻时的庄孔韶自己和自己下棋。照片的精巧之处在于,成像的手法是在老折盒相机的镜头上用黑靠背纸遮挡,这种技法在当时颇有难度,需要仔细剪好半圆形黑纸,把镜头蒙上一半,一次次使用二次曝光法,其间同一个人左右换位。两次曝光如果做不好,很容易在影像之间留一条纵向或宽或窄的纹影。 多次试验成功以后,他给家人和朋友拍摄,几乎每个人都对“两个自己”同时出现在一个照片上的技法称绝,与众不同的摄影玩法带给亲属朋友们极大的愉悦。当时有同学喜欢写诗,就在庄孔韶本人的“自己和自己下棋”照片下题了一首:“二人相对坐,凝神一盘棋,妙处谁知否,苦思进炮车。”那年庄孔韶25岁。 庄孔韶在摆弄他收藏的老式折盒相机。
粘在门窗上的汤圆 摄影技术在庄孔韶早年的人类学生涯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80 年初人类学田野考察那段时间,第一次到西南山地,中缅边境的美丽风光和粗犷民风让他激动万分。他拿着老折盒相机,拍深邃的怒江大峡谷、茅草教堂和浑身被蚂蝗叮咬淋血的白马。到雨季没事干,就拍风光和人物。那款他当年二次曝光的老式奥林巴斯相机,和二战时的德国三脚架,陪伴了庄孔韶6年的野外考察时光,直到 1986年买到彩色胶片后,他才开始使用135和6×4.5的新型相机。 对于这门手艺,庄孔韶说:“摄影好玩归好玩,有的时候跟知识结合,跟学术结合,跟情感结合,才能更显深意,大有作为。” 总归要回到自己的老本行人类学上来。1990年代,庄孔韶提出了一个“不浪费的人类学”的综观学理与行动理论,也是他对自己25年来人类学多元田野实践的提炼。所谓不浪费,其实是对于知识的穷究和“不满足”,是作为人类学者对理解文化及人性的热忱和求知欲,是不满足于狭隘学科或单篇论文带来的成就感,把人类学与诗歌、小说、绘画、摄影、电影等融合起来,触类旁通,达成一种全新的趣味。 法国艺术家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有一幅著名的画作《拾穗者》,几位农妇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捡拾麦穗。庄孔韶的“不浪费的人类学”就好像秋天的捡拾麦穗,先是收割机齐刷刷收割一遍,但这单一的行为是完全不够的。于是,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再次走进麦田,打捆、脱粒、扬场、捡拾麦穗,就像各种跨学科的知识兼顾,使人类的认知颗粒归仓。 庄孔韶最新的一个学术项目是关于“冬至”的研究。在他的一本自选诗集中,有一首标题为《冬至》的诗: 我看到了那位/ 衣锦还乡的伟大官人/ 总是惦记/ 作猩猩的母亲/ 他背着的竹篮/ 从阴冷的森林/ 走回小村/ 便有无数个粉丸丢下 黏在黄铜的门心/ 听说是最圆的两个/“搓搓痴搓搓/ 年年节节高/红红水党菊/ 排排兄弟哥”/ 竹箕旁的阿嫂站起来/ 撒上糖和豆粉/ 我掏出两个橘子/ 再推开门/ 把羽绒服挂在树上 这是他的导师、著名人类学家林耀华先生1930年代福建考察时听到的一个民间传说,讲的是一位农人进树林劳作,和森林里一只母猩猩生了一个孩子。后来这孩子功成名就,想起自己母亲,怎么才能找到母亲呢?他就捏了很多汤圆,大宅门的门钮上粘两个汤圆,路上丢几个汤圆,一路走,一路扔。到了树林里,又把汤圆粘在树上。饥饿的母亲终于发现了树上的汤圆,顺着这个汤圆标记一路找到儿子的大宅门,母子终于团圆。显然这是一个孝的故事。 闽北闽东关于冬至和汤圆的这个传说,如今只剩下了在门上、窗上粘汤圆,习俗不完整了。庄先生的想法是,至今还能保留一些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发扬光大呢?于是他把收集传说和歌谣的活动放在了他和学生一起办的诗学沙龙里,邀请学生用英文、中文还有古田方言朗诵冬至包汤圆的诗以及他自己的现代诗,用数码相机拍下来,得到一部9分钟小电影:《冬至——一个人类学的诗学》,这样就有了这次沙龙活动的素材。2014年3月,法国人类学家、纪录片大师让·鲁什(Jean Rouch)的女弟子、社会科学院的瓦努努(Nadine Wanono)教授,特邀庄孔韶在新兴数字人类学研讨会做首席演讲和放映,该学术组织以新手法和提倡原创思维著称于欧洲。 为了更加深入,2015年他还想将冬至这个主题拍成一部纪录片,然后邀请地方中学师生剧团实地排演,甚至想用动漫的形式表达出来,把人类学和影视、戏剧、诗歌、新数字技术汇合起来,希望藉此开启地方人民的新的节日实践,掀起一个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传统民俗的复兴运动。
“两个自己”同时出现在一个照片上的技法,给他身边的亲戚朋友带来了极大的愉悦。 空气中晃动的梨型棕榈拳击袋 把学问当成砖头一点点啃,自然是索然无味。庄孔韶身上的那种乐趣,一半是由于他广博的爱好,一半是严谨又开明的家学传统。不过最有魅力的还是他的人生哲学:快乐需要知识,快乐需要学术,于是有了生活的情趣与学术创新。 可以想象,在云南怒江丛林深处,在闽南地区烟火缭绕的民俗节日里,庄孔韶所捕捉的已经不再是一星半点的人类学细节,而是人类经验之秘密路径。他用优美的笔调记载在攸乐山基诺族密林里吃蚂蚁卵和蝌蚪的往事,回忆孩提时代老北京对黄鼠狼等“四大门”的神灵的敬畏。在那些常常被略过的日常细节中,庄孔韶为一个隐秘的经验而产生的喜悦和震动,如同梵·高麦田里被意外的声响惊起的鸦群,这种内心的波动与涟漪,让庄孔韶的生活如同精致服装的褶皱一样,富有层次,闪烁光芒。 庄孔韶景山住家枣树上挂着梨型棕榈拳击袋,在杭州的住所也安装了大小两套。拳击是他一年前踢球膝盖劳损后补充体能的一项运动,他喜欢击打移动的棕榈袋,因为击打后的棕榈袋会不规则摆动,这样就需要双脚快速移动追击。他说这项运动一直被曲解,拳击不只是击打,而首先是身体的动态调节,可快可慢,就像生活的节奏一样。他已经说服两位教授在家里套间的门框上方安装了棕榈袋,买了护腕、手带和拳套,简单易行。 分手的时候,他无意识地向前跑了几步,边跑边在空中挥动了几下拳头,动作生猛优雅,好像空气中有一个无形的梨型袋在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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