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英雄,狗熊!” 他们来夏威夷的消息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1984年自费到美国留学读研,1987年定居夏威夷。先生是经济学教授,美国人。看到新闻报道,我根本没有去“认亲”的打算,觉得他们是名人,跟我没关系。可是我奶奶跟赵四的感情很深,所以为了看四妹,奶奶又从上海飞过来了。 1994年6月1日,张学良过93岁生日,我和奶奶应邀出席寿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两位老人,还有很多张家的亲戚。寿宴后第二天,张家五奶奶(就是张学良五弟的夫人)托我奶奶来问我,我年轻,又能开车,可不可以帮两位老人跑跑腿,比如去药房拿药、去商店买买东西什么的。我当时刚开始做全职妈妈,不是很忙,就一口答应了。随后,我把我先生和当时3岁的女儿带去给他们认识。两位老人一见我女儿就爱得不得了,尤其是老先生,很爱跟我女儿玩。这两个相差90岁的人投契得不亦乐乎,嘎嘎直笑。四姑婆跟我说:“你四姑爷这么喜欢你女儿,你一定要多带她来。”从那以后,我,还有我们一家,就几乎天天跟两位老人在一起了。直到他们去了天家。 他们与世隔绝多年,对外界所知甚少。 有一天我告诉两位老人,中国大陆有不少关于他们的书、电影和电视剧。看过的人说,艺术家笔下的张学良常常落泪,动不动就哭。老先生笑坏了,“我从来不哭。”我又说:“电影里的你好会跳舞,说你跟四姑婆是在舞场认识的。”老爷子又笑了:“我哪会跳舞啊,我一上舞场就走正步。我就会走正步。”照顾两位老人多年的上海姑娘又告诉老先生:“在电视剧里,您老年的时候,上床睡觉前把假牙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很有意思的。”因为我们都知道老爷子一颗假牙都没有。四姑爷一本正经地说:“他们搞错了,我太太一口假牙,我没有。得跟他们说一声,他们搞错了。”老太太接过话茬说:“我年轻的时候就把牙全拔了,装了假牙,因为要美。”我心说,我上哪儿跟谁说去啊,爱啥啥吧。我们说给二老听,不过就是想给他们点乐子,让大家笑笑罢了。 来夏威夷之后,很多人喜欢来找我四姑爷写字,收藏。老先生常常会跟来人说,你们找错人了,我写字写得不好。你们应该找我太太,她写字写得比我好多了,她练字练得非常棒。我会逗他:“您的字不好,可是值钱啊,我四姑婆的字好是好,可是没人来跟她要啊。”他就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天我在北平的大马路上走,看见一个摆地摊儿的,在那里吆喝:‘快来买呀,张学良的手迹!’我就停下来问他卖多少钱?因为我想看看自己值多少钱。那人说两幅字只要三块钱,便宜卖。我说,张学良真可怜,就值这么点儿钱,老头儿抬头一看,认出我来了,卷起他的东西,拔腿就跑。哈哈哈!” 四姑爷常跟我说:“我24岁带兵跟吴佩孚打仗打胜了。那时我很年轻,没人知道我,结果把吴佩孚打败了,一下子就出名了。”晚年在夏威夷,邓朴方带着一群人来看望张学良,俩人一见面,邓朴方就激动地握着少帅的双手说:“您好!民族英雄!”老先生回答说:“什么英雄,狗熊!”把邓先生一行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我:“老先生说什么了?”跟邓先生一起来的一位中国官员把我拉到一旁,悄悄问我:“是不是这一层楼都是张学良的家?”我说:“不是啊,他家就是这两房一厅。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钱住这一层楼呀。”那位官员半信半疑,觉得无法理解。他说:“他们可是名人呀,怎么可能生活得这么简朴,这么一般呢?”

张学良与赵四 “赵氏尊严” 四姑婆从不午休。别人午休的时候她就喜欢整理东西,收拾书桌抽屉、衣柜、箱子。她会把东西分类装袋,再贴上标签,也喜欢整理通讯录,一遍一遍从旧本子誊写到新本子上。她的记性很好,什么东西在哪儿都知道。所以她会对帮忙的人说:“麻烦你把壁橱里左边第三个箱子里的那件粉红色的外套拿出来。”顺便要说一句,我很喜欢老太太买东西的作风。她买衣服时,如果看到喜欢的,她就会买下每一种喜欢的颜色,一般是四五种颜色一样一件。这样就省得考虑来考虑去,不知道买哪件好。现在我自己买衣服也会这样做了。 她最衷情的就是周游世界,她年轻的时候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年纪大了以后,她就通过《国家地理杂志》和《旅行者》杂志遨游世界。她的书桌上有一个地球仪,书桌抽屉里有各种各样的地图。她是一个真正活到老学到老的人,每天阅读,记笔记,学习新的知识。她最讨厌的做事态度就是有头无尾,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她的英文非常棒,几乎跟说母语一样流利。她平时的阅读基本都是英文的。阅读以外,我四姑婆还喜欢摄影,对烹饪也很有研究。 老太太去世的那一年,每天中午,四姑爷在楼上喝营养水当午餐,我跟四姑婆看他喝完后午睡了,有护士照料身边,就一起到楼下餐厅吃午餐。一般在这种时候,老太太就会跟我讲赵家的老事,向我打听现在赵家的事和人。 老太太最喜欢给我讲这个故事:张学良下野后,我们一起戒了毒,去欧洲考察旅行。我们在摩纳哥公国的那天,你四姑爷跟部下都去赌场了,我一人坐在面对大海的豪华餐厅里吃美食。一个套餐有五道菜,每一道都好吃极了。吃完以后我对服务员说,你们的菜太好吃了,我还要从头到尾再吃一遍。服务员看了看身材瘦小的我说:“女士,您已经吃过这全套的五道菜了,别再吃了,明天再来吧。”我告诉服务员,我没有明天了,我们待会儿就要离开摩纳哥。所以我要趁自己还没走之前再享受一遍你们的美食。服务员明白了,很高兴地从头到尾每一道菜又给我上了一遍。我也就从头到尾重新吃了一遍,而且全都吃完了。 她本人很喜欢吃甜的,特别怀念小时候跟我爷爷一起常吃的猪油白糖拌饭。说到我爷爷,她说,他们一直很要好。我爷爷和奶奶结婚以后,她们妯娌之间也特别亲密。西安事变以前,他们总在一起玩。 “西安事变”那天,我爷爷本来正计划坐火车从北京去西安看妹妹的,可他突然生病未能成行,他的一个好朋友只好一个人去了。没想到火车还没进站,枪声四起,子弹横飞。爷爷的朋友吓得跑到列车的车厢连接处,想避开窗户,没想到一颗子弹飞过来,他正好吓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子弹就从他的左腮帮穿进,右腮帮穿出,没有伤到一颗牙齿,凭空多了两个大酒窝。我爷爷一直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跟那个朋友在一起。他说:“我个子比他高,如果当时我在他身边站着的话,那颗子弹就一定会穿过我的脖子。” 可是对我爷爷来讲,躲过了西安的飞弹,躲不过“西安事变”的牵连。事变以后,日本人听说赵四有个哥哥在北京的汇丰银行做事,就把北京所有的汇丰银行抄了一遍,要抓这个赵六。好在上帝保佑,日本人不知道在北京协和医院的地下室还有一个汇丰的营业部,我爷爷就是在那里上班的,所以没有被日本人找到。当我爷爷奶奶听说日本人要抓他们以后,马上带着当时三岁的我父亲和两岁的我叔叔,连行李都没拿就逃到了上海。 四姑婆说:“当时我很内疚,因为我的牵连,我哥哥跑到上海,既没工作又没钱,房子也要租。其实那时我完全可以跟你四姑爷的副官说一声,就能给他一个差事做。可是我从一开始跟着你四姑爷就下定决心,我们赵家绝不要沾张家的光,不欠张家的情。所以我就没有帮助你爷爷。后来我们到了台湾以后也是一样。虽然我有哥哥住在那里,可是我没有联系过他们一家,直到我们获得自由以后,我侄女来帮助我整理文件,而我始终没有利用过你四姑爷的关系帮助过他们任何人。” 老太太没有跟我特别解释过她为什么在这一点上这么坚决,为什么把赵家跟张家的界限划得这么清楚。但是我好像可以猜得到:她不能让张家人小看赵家人。四姑婆多次告诉我说:“我们赵家从我爷爷那辈起就特别重视教育。我的父辈全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些甚至在那个年代就留学海外了。到我们这一辈就更是个个都从小就被送到最好的洋学堂学习,哥哥姐姐们都是要么出国留学,要么上国内的顶尖大学。不分男孩女孩,我父亲都一视同仁,思想非常先进。”听得出来,我四姑婆是充满“赵氏尊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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