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FT共进午餐：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

华盛顿人

FT中文网[size=1.2em]邰蒂：古特雷斯在西方受到尊重，还擅长与中国等国家建立合作关系。关于上任后的最大成就，他出人意料地提到了特朗普。




[size=0.8em]更新于2017年12月15日 07:28 [size=0.8em]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 吉莲•邰蒂

[size=1.1em]联合国第9任秘书长坐在纽约联合国大厦38层的一个房间里，冲着桌子上印有蓝色联合国标志的白色骨瓷盘子摆了摆手。

[size=1.1em]“不好意思，菜很难吃，”他说，“真的太难吃了。”

[size=1.1em]我看着他笑了起来，他的身后是纽约天际线。安东尼奥•曼努埃尔•德奥利韦拉•古特雷斯(António Manuel de Oliveira Guterres)说话极少如此尖刻，但他的确一语中的。之前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一起在他的专用就餐室里用午餐。真的挺难吃的：呆板的沙拉、乏味的白肉鱼，还有一个笨重的派。呆板、乏味、笨重：形势不好的时候，这几个词估计也会被外界用来批评联合国。

[size=1.1em]在联合国，人们受官僚主义规则、各种缩略语和细枝末节的束缚，他们通常不会直抒己见。直言不讳的人会有麻烦。2004年，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Kofi Annan)因为敢于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暗示伊拉克战争是非法的，不得不为自己的职业生涯与布什政府奋力周旋。尽管古特雷斯手握联合国大权，他也被繁文缛节所束缚——并且为此感到沮丧。

[size=1.1em]当今世界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善于协调且直言不讳的全球领导者。最近古特雷斯曾前往欧洲，尝试说服各国政府首脑更加注重气候变化问题。他还呼吁各国协助应对朝鲜半岛核战争威胁、中东不断加剧的动荡局势、乌克兰冲突以及海湾地区的争斗。美国不想再扮演战后世界警察的角色也使形势雪上加霜。对此，唐纳德•特朗普近期在访问亚洲时解释道，“美国优先”是其制定政策的出发点。古特雷斯承认：“朝鲜当前的局势极其不可预测。”

[size=1.1em]然而会有人听么？联合国再度面临信任危机。近几年，联合国频频爆出低效、臃肿问题；联合国驻刚果民主共和国维和人员被指控性侵，全球各地的联合国官员被指控腐败。此外，尽管联合国前几任秘书长——比如安南或者布特罗斯•布特罗斯-加利(Boutros Boutros-Ghali)——试图在世界上做出一些成果，古特雷斯的前任潘基文(Ban Ki-moon)却没什么存在感：就如以前在联合国行政部门工作过的一些批评者所说的那样，他表现得更像是一位秘书，而不是秘书长。

[size=1.1em]“我不是一个发Twitter帖子的高手，”古特雷斯说。他也无法像威权领袖习近平或者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那样发号施令。相反，他必须在联合国安理会(UN Security Council)允许的情况下展开工作，还受到各个常任理事国的牵制。以古特雷斯的资历，他应该能够做得比潘基文更好。在2005年到2015年间，古特雷斯担任联合国难民署(UNHCR)最高负责人，即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UN High Commissioner for Refugees)。在此期间，他对难民署实施了改组，获得了一些赞誉。在为移民争取权利方面，他从多国获得了政治支持。但作为葡萄牙前总理，古特雷斯并不像特朗普那样拥有“天字第一号讲坛”。

[size=1.1em]那么，一个连手底下的大厨都无法控制的人，真的能重振联合国吗？

[size=1.1em]现年68岁的古特雷斯在接待我时穿着朴素的黑西装，打着红色领结，身上有一种教区牧师或者大学教授的气质。我告诉他，我以前采访潘基文的时候就来过这间专用就餐室。我问他，他有没有想过换一换这里过于素净的内饰？古特雷斯摇了摇头。他想在木质嵌板墙上挂一些葡萄牙当代艺术作品；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他的家乡里斯本市文化事务副市长。但要想挂上那些艺术作品，他还需要解决一些官僚主义的障碍。“这需要时间——什么事都需要时间，”古特雷斯大笑着说。

[size=1.1em]他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在各地飞来飞去似乎给他的身体状态造成了影响。一位侍者端着红酒走了进来。“（这酒来自）杜罗河谷(Douro Valley)，”古特雷斯说，“我觉得这是葡萄牙最好的佐餐酒。2011年份的非常棒。2013年的也不错。2012年的就一般了。”他顿了顿，仔细看了看酒瓶，叹了一口气。“这是2012年的。”

[size=1.1em]他建议我放弃红葡萄酒，试试白葡萄酒。我啜饮了一口：就我不专业的味蕾而言，这酒口感挺好的。然而，我们的前菜——一盘绿色叶子——实在是食之无味。

[size=1.1em]于是，我问他，为什么想当联合国秘书长呢？古特雷斯没动沙拉，开始专注地和我聊，他把手立在盘子上方，十指指尖相对，就像是在祈祷或者沉思那样。

[size=1.1em]“回顾一下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就像在人道主义事业和政治之间交替，”古特雷斯说，“上高中的时候（他出身于葡萄牙中产阶级家庭），我想成为一名物理学研究人员。之后我上了大学，当时（葡萄牙）独裁统治已到了尾声。我在里斯本的贫民窟积极参与社会工作……然后我决定从政。”

[size=1.1em]更确切的说，他加入了葡萄牙社会党，在很多年里担任公职，1995年成为葡萄牙总理。他在第一个任期人气很高，推动达成了国内改革的共识。他还在外交事务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参与澳门移交中国的谈判，以及推动联合国在葡萄牙前殖民地东帝汶采取行动。2002年，当葡萄牙社会党丢掉多个席位时，古特雷斯出人意料地辞职。他表示希望“避免政治混乱”。他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一段时间。多年后，记者发现他当时在里斯本的一个贫困地区从事匿名志愿工作。“我那时在教移民数学。我绝对不是想作秀。我从来不在意政治遗产问题。”

[size=1.1em]“当年我从里斯本辞职时，遭到了很多人的攻击，但是我什么都没说，”他说。“当然，现在大家都说我好话，然而那不过是因为我离开了葡萄牙而已！”

[size=1.1em]古特雷斯在一个艰难时期受命领导联合国难民署：这是一个官僚主义盛行的臃肿机构，全球难民潮也导致资源十分紧张。然而，古特雷斯以其朴素低调的风格着手对难民署进行改革。“当我刚接管联合国难民署时，总部的支出经费占14%；当我卸任的时候，这个比例是6%。”他回忆说，“开始时人员成本占到41%；当我卸任的时候，这个比例是22%。不仅如此，我们每年还安置10万名难民。”

[size=1.1em]改革联合国难民署的成绩为古特雷斯赢得了对成本敏感的西方各国政府的尊重。他还擅长与中国等非西方国家建立合作关系。这对他角逐联合国秘书长职位有很大帮助：尽管在2016年初，人们普遍认为下一任联合国秘书长将是一名女性或者/并且来自东欧国家，然而古特雷斯凭借联合国安理会成员国对他的一致认可胜出。

[size=1.1em]那么，古特雷斯上任11个月以来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呢？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谈到了唐纳德•特朗普：“我们避免了与美国失和。”

[size=1.1em]当侍者来收走我们的沙拉时，古特雷斯解释道，特朗普刚就任美国总统时，似乎对联合国持敌视态度。“年初的时候我收到很多封信，说美国给联合国及其他机构的经费应该被削减。”他回忆道。这些信并不是说说而已。由于对联合国的官僚作风和多边主义不满，加上认为联合国对美国的权力有所桎梏，三十年来多任美国总统一直想要削减缴纳给联合国的会费，并且多次拖欠联合国会费。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宣布将把缴纳给所有多边组织的费用削减40%。之后，美国政府表示美国将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并且在世界贸易组织(WTO)内部引起了混乱。

[size=1.1em]但10月，古特雷斯访问了白宫，并在情势不利的情况下促使特朗普表达对联合国的支持：这位美国总统宣称，联合国“拥有独一无二的把人们团结起来的力量”，并预测“联合国将带来我们前所未见的变化”。

[size=1.1em]他是怎么说服特朗普改变论调的？“我的技巧很简单：真诚以对。以人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告诉他们真相。”真的是这样吗？古特雷斯笑了，他承认强硬果决、雄心勃勃的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妮基•黑利(Nikki Haley)也发挥了关键作用。“她是个非常务实的人，非常具有建设性。”

[size=1.1em]特朗普这个人怎么样？我很好奇谦逊低调的古特雷斯是如何与特朗普建立融洽关系的？“特朗普也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古特雷斯回答道，自然地流露出身为老练政治家的温和态度。“当然，有些事情我们完全达不成一致，比如气候变化。完全不行。但我无法改变这一点。”他耸耸肩。“美国在缴纳全部会费。我们在工作上有联系。这是一种工作关系。”

[size=1.1em]一个侍者端上了主菜：一盘白鱼、一堆黄米饭和一些过熟的绿色菜。古特雷斯把他的刀叉摆在盘子的边缘。

他觉得和中国人打交道更容易吗？古特雷斯点了点头。“我相信中国人把我视为朋友。”他多年来与中国领导人关系密切，即便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变得越来越强大。“中国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采取了大胆的措施，”古特雷斯继续说道，他认为北京“正在安全方面扮演更大的角色”，甚至还参与了维和任务。

那么，中国可以利用这一增强角色来缓和朝鲜的紧张局势吗？古特雷斯的微笑消失了，他的手放在盘子上方，指尖紧紧压在一起。他说：“我非常担心。”

他说，应该还是有可能找到和平解决朝鲜半岛危机的办法的，但他并不乐观。“发生不测事件的风险非常高。”

联合国能否在谈判中发挥作用？古特雷斯停顿了很长时间，最后表示：“倘若是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角色，我们才能够扮演。因为是那样小的角色，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size=1.1em]他会与金正恩(Kim Jong Un)会晤吗？“我认为，目前来看这么做没有意义。”

[size=1.1em]古特雷斯又一次停了下来。我吃着鱼，然后古特雷斯告诉我，他曾在30年前作为一个议会代表团的一员访问过朝鲜。“我们被邀请到体育场去观看一场被称为“大型体操”的表演。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在一个半小时内，1.5万儿童做各种表演……复杂的体操动作，杂技似的。在一个半小时内，1.5万名孩子……没有一个错误的动作。这让你知道了这个社会的本质……。”

[size=1.1em]那么伊朗呢？他似乎放松了一些。他说，伊朗局势并不“危急”。但他对特朗普威胁要退出有关解除西方制裁以换取伊朗停止核试验的协议感到沮丧。他说，伊朗的协议“降低了核扩散风险。朝鲜局势加上伊朗局势……可能对核不扩散造成严重打击。这将是一场灾难”。

[size=1.1em]他特别关注的是网络战。“我相信，如果我们将来有一场重大战争，那么首先会有大规模的网络攻击，以扰乱另一方的作战能力，例如让一个国家的电网陷入瘫痪，”他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斗以发射炮火开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首先是飞机轰炸，然后是步兵推进。现在则是网络攻击”。

[size=1.1em]一个侍者把我们吃剩的鱼收了下去，并上了甜点：黄灿灿的水果派和一些油腻的糕点。当古特雷斯谈论他的灵感来源的时候，他基本上没怎么动这些甜点。一个来源是《圣经》中的《塔兰特币寓言》(Parable of the Talents)；他一生都信奉天主教。另一个来源是据说是来自欧盟创始人之一让•莫内(Jean Monnet)的名言：“我不乐观，我不悲观，我只是下定决心。”

[size=1.1em]古特雷斯从其20年前去世的第一任妻子那里学会了其他更微妙的技能。她是一名受过正规训练的精神分析学家，鼓励古特雷斯在谈判中让政治家——和政治——处于心理舒适区。

[size=1.1em]他解释说：“对我的政治生活来说，一个重要的教训就是这个非常简单的（精神）分析法。当房间里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六个人：每个人真实的自我；每个人对自己的认识；以及每个人对对方的认识。这就是人际关系如此复杂的原因。但是，人是这样，组织和国家也是这样。”

[size=1.1em]“因此才会有先发制人的打击。因此对我来说，关键是确保这六方成为两方——这里说的是俄罗斯和美国，或者朝鲜和美国——以及认知和现实相一致。”我说这很难。他叹息道：“非常难。”

[size=1.1em]古特雷斯正努力在联合国推行多项改革，其中一个的目的是招募更多的女性。这项改革见效了吗？他耸耸肩。在高层职位上的性别改革取得了显著进展。然而，职位越低，挑战越大：在这个官僚机构内部有一个无法轻易改革的僵化体制，无论是性别还是其他方面。“压力巨大，整个机器太重了。”

[size=1.1em]我问道：“你有时不会觉得有点无助吗？”他摇了摇头。“这套（体制）很重，非常重。但另一方面，如果你在某个时候成功让两个顽固的人和解，你能让数千人免于被杀……”

[size=1.1em]如果说这是联合国的梦想，那么这个梦想需要极高的务实水平。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古特雷斯回忆起已故巴西政治家坦克雷多•内维斯(Tancredo Neves)的话。“他曾经被问道，‘一个政治家最重要的10个品质是什么？他说，他不知道10个，只知道7个：耐心、耐心、耐心、耐心、耐心、耐心和耐心！’”

[size=1.1em]屋里有些暗，但在外面，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城市。“如果你想要改革联合国，你就需要耐心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