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汎森介绍了20世纪以来几种重要的西方思想史流派,尤其是“剑桥政治思想史流派”及其批评,最后他还回到了中国的思想史语境进行了比较论述。
限于篇幅,文章有部分删减。文章未经作者审阅。
作者介绍:王汎森,当代著名历史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明清及近代的思想史,著有《章太炎的思想》、《古史辨运动的兴起》、《晚明清初思想十论》、《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等书,对国内外相关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王汎森 |
从观念史说起:代表人物洛夫乔伊
观念史的代表人物是洛夫乔伊(Arthur O. Lovejoy)。他主要的看法要讨论思想史的思想的单元(Idea Unit),以思想的单位作为讨论的主题。《存在的巨链》(The Great Chain of Being)这本书已经出版了(现在也有中印本),这本书在西方人文社科的学生中,应该是教授和学生人手一本的,这本书有相当的难度,入手的方法就是纯有,与柏拉图相关的Being。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人都以being这件事情作为idea unit讨论,通贯整个历史。 他的影响非常之大,前些年写《脚注趣史》的安东尼•格拉夫敦(Anthony Grafton),追溯美国思想史的兴起,其中洛夫乔伊总是在第一个。
他当时提出研究方法,完成著作以后,在哲学系倒不太被重视,而在历史系、科学史系里引起了重视。仔细对比早期出版的19世纪、20世纪初期的思想史,风格跟本世纪的思想史是不同的。每个时代的理解都在变。
洛夫乔伊 |
年鉴学派的心态史
在我读书时,正是最流行是法国年鉴学派的思想史的做法。年鉴学派深受涂尔干的影响。社会学者涂尔干讨论事物时总是强调集体的(Collective)表现。但是到了后期,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受到当时法国流行的结构主义的影响。
心态史最重要的是collective. 法国年鉴学派重视的是一般老百姓的事,而且是一般老百姓的生老病死的历史。他重视的不是大思想家的,一句话形容就是"从凯撒到他的士兵,都共享着思想的心态"。比如说乔治•杜比的三种社会等级认为,西方从很早就形成三种社会秩序的观点,有些人生来的工作就是为大家祈祷,有些人就是种地养这些人,有些人就是打仗。这观念不是从杜比开始的,甚至从希腊、罗马以来的语言学家中很早就有人提出这个观点。但杜比是从心态史的角度来看:中古时代从高到低,从精英到普通人有一个共有的心态,就是相信这三种人的秩序是天生的。
民国时期,从孙中山到他的司机,都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在20世纪之前,社会不是现在的意思,而是迎神赛会等等那一类的意思。集体大众共享的一些想法,他们称之为"心态史"。
最有名的年鉴学派,一位心态史的大师就是吕西安•费弗尔(Lucian Febvre),他是年鉴学派的第一代创始人之一。我们熟悉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事实上年鉴学派还有另外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吕西安•费弗尔(Lucian Febvre)。他在现实上面要比布洛赫成功得多。
布洛赫,我觉得他是可怜虫,吕西安•费弗尔他把所有胜利的果实都拿走了,布洛赫每年千里迢迢跑来选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又不敢得罪吕西安•费弗尔,后者经常给他一句空诺:我很快明年就要把你选进来。布洛赫十多年的时间都浪费在选法兰西选院士。现在回想起,布洛赫起码跟吕西安•费弗尔一样伟大,可在那个年代吕西安•费弗尔是如此的成功。
很多人对吕西安•费弗尔有不好的看法,但实际上他在史学上的贡献非常之大,几部史学著作的影响非常之大。其中跟心态史有关的,比如说"16世纪的无信仰"的问题,就是讲一个人是反信仰的, 16世纪心态里没有"反信仰"这个词,后来人才有的。这一类的心态史,一个时代有没有心态的,有没有心态的工具,有没有心灵的工具,这一类的看法在《十六世纪的无信仰问题——拉伯雷的宗教》是有代表性的,像法国年鉴学派的乔治•杜比(Georges Duby)写的《三个等级》(《三种社会秩序》),展现三种社会秩序,像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写的《炼狱的诞生》(The birth of purgatory)原来没有"炼狱"的想法,后来《神曲》出来之后就相信炼狱,心态里产生变化。心态史也受到很多批评,主要是里面没有个人。
"新文化史"影响下的思想史
"新文化史"对思想史的影响很广。有一个观点认为语言是不透明的,使用语言来表达思想本来就有问题,是在用一个约定俗成的东西来表达。语言先于人的存在,人的存在是被语言所操纵的。所以没办法那么清楚表达你的思想。思想和文化是一个记号学的网络,这不是思想家个人所能操作的。墨子所用的语言也是他那个时代共用的语言。
我刚讲的这两点。第一,历史的记号网络有自己的运作规则,思想家是使用规则者。第二,语言不是透明的,特别在20世纪"语言学的转向"以后,人们认为语言有自己的规则,语言先于思想家的存在,操纵着思想家,后者利用网络来表达思想。思想家很难重建语言的本意。
"剑桥政治思想史学派"
今天要特别指出是第四,英国"剑桥政治思想史学派",这两天拿了陆扬老师的《清流文化与唐帝国》,发现他也是深受其影响。
昆廷•斯金纳 |
1969年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思想史中的意义和理解》(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发表在History Of Theory这本老牌的思想史和史学理论的杂志上。这篇文章挑战了很多当时思想史学派,包括洛夫乔伊和斯特劳斯(Levy Strauss),提出了很多他当时新的看法。他探讨,要怎么去了解意义,怎么把握思想史的重点。这篇文章现在看起来相当不好读,相当长,一个年轻火爆的学者写的宣言性的文章,后来成为他最关键的文章之一。
我个人从他宣言性的文章里看出,他显然受到当时三种思潮的影响,比如深受科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的影响。包括他写的Visions of Politics(《政治的视角》)。接着他又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做了访问,然后写了他写了《现代政治思想的基础》(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就是把1969年的有名的宣战的文章提出的方法落实在思想史的写作里。
比如说在一个文献里提到,在14世纪有一个巴托鲁斯(Bartolus),他在解释罗马法时,曾经宣扬当法律跟事实相违背时,法律必须屈从于事实。在这个宣言之后,形成了罗马法的注释学派,要真正地去了解他的想法,如果没有了解当时的脉络,事实上为了切断罗马法在当时现实的影响,就不能真正了解其含义。
对剑桥政治思想史学派的批评
在这个学派流行了几十年之后,人们慢慢感到不耐烦了,我之所以把这个题目提出来,是因为始终有对他的批评。
Tully对他的一种批评,主要还是在他旧有的范式当中。另外有一种批评指出,他太注重实的部分,忽略了虚的部分,这些批评都受到本雅明、海德格尔的影响,认为斯金纳把脉络看得太实了,政治思想中还有虚的部分。而且语言是不透明的。另外,即使不受语言的后现代想法的影响,他被认为过度被脉络所控制,认为思想不能从虚空当中找出来,一定要在政治脉络里找。
彼得•戈登(Peter Gordon)对斯金纳的批评
戈登的批评认为:
第一,思想怎么是只为一个时代,一个脉络,一个特定的听众讲的呢?思想可以为很多潜在的、广大的,乃至未来无限世代的人讲,不仅只在一个脉络里。他认为,斯金纳把一个特定时刻的脉络看得太实了,而且认为意义多只限在这个脉络里,认为意义不能从虚空当中阐述,把特定脉络中的时刻太过系统化、实体化。
第二,斯金纳的这个政治思想方法论无法处理太大规模的主体。他本来预言要写到法国革命之后,后来没有,还有他没法写跨国的内容,跨国就要离开特定脉络。举个例子,关于府兵制,陈寅恪在《隋唐制度渊源论稿》里讲到"关陇集团"与他者的斗争当中组建的。这个就有一点像奥斯汀的理论,在一个特定的脉络里产生的。可是钱穆先生强调这一制度是在集团内部的特定脉络中产生,这不只是为了特定的斗争而形成,而还有更广泛的制度性考虑在内。就像戈登讲的,不仅仅是脉络的问题,他还可能为无数潜在的听众或领导者。
戈登认为,按照斯金纳的讲法,好像意义只有在最初的时刻才是真的。斯金纳好像太局限于一个最初时刻,就像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第16章,把它局限于唯一的时刻,而应当还有很多这类的时刻,后者的意义一样是有价值的。他还说,应该还有想象那种尚未落实的潜在的可能的思路。
一个思想本身除了注意它在脉络中外,还必须想到它尚未落实的,或可能哪个地方会是潜在的落实的。像哈贝马斯提到的"公共领域",虽然这一个没法落实,但并不代表它没有意义。文本还存在着作者意识之外的意图。就像我要讲这一段话时,我事实上潜在还有好几种意义。像传统,传统也一直往前,虚空,不是当场看到的情景,而是虚的一个情景,哪怕在角落里一个边缘的因素,这些都会影响,而不只有那个脉络。
我觉得,戈登可能有点把斯金纳的看法看得太确定。我认为,应该将特定的历史脉络和宏大的未来发展性相结合,来具体看文献。荷兰的一位史学理论家,他说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战争描写不真实,战争再怎么规划、细化,打仗中一团慌张,这是不可能的,不要相信政治史上写的那些内容,也不要相信政治思想写的那些事。托尔斯泰说拿破仑进攻时,俄国元帅有一句名言,作为一个军事领导者最重要就是耐心等待,观看时机。元帅说,历史发展里有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我们耐心等待那个力量,运用那个力量,让它决定我们,不是我们决定它,化解那个力量,使用那个力量。但事实上,人到最后都沉不住气,还是要人的意志作出决定。
柯塞勒克(Reinhart Koselleck),德国概念史学派的批评
柯塞勒克(Reinhart Koselleck),德国概念史学派及代表人物,他们是在一九六几年。柯塞勒克主要编纂八卷本大辞典《概念史大辞典》《历史基本概念——德国政治和社会语言历史辞典》。二次大战之后德国非常艰难,科塞勒克的理论也在摸索,居于西方学术界的边缘地方。在一九六几年,他受人邀请编辑大辞典,他在这期间提出了著名的"鞍型期"(Saddle Period)的概念。他认为这是决定西方近代政治最关键的内容。他受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影响很大。施密特是纳粹分子,二战以后,由于煽动性太强,他不允许上课,但很多学生偷偷听讲,柯塞勒克就是其中之一。
柯塞勒克 |
在欧洲,越来越多人关注柯塞勒克概念史,柯塞勒克比斯金纳困难。
鞍型期:1750-1850年是欧洲思想的鞍型期。在特别的时段,很多新的政治思想、新的左右生活的很多概念,都在这个时候形成。像一个马鞍,是鞍型的。这个是一个关键因素,他编的八大本大辞典,就是关注欧洲思想的鞍型体。鞍型体概念有几个特色。第一,历史化,很多概念在概念本身预示某种时间发展的历程;第二,民主化,鞍型体的概念不再限于贵族精英,通常一般老百姓也有;第三,政治化,产生各种主义。第四,是意识形态化。
鞍型体在处理概念时要把时间考虑得非常重要。通俗地讲,在柯塞勒克定义的概念之中,每一个概念里都有时间的层次,就好像是有一个汽车的离合器,可以加速、刹车或者后退。它的每个概念不是简单的概念,每个概念后面有时间的层次,有好几层时间。比如民主的概念,有从罗马时代来的概念,有17、18世纪来的概念,也有20世纪二次大战之后的概念,所有这些都聚合在一个概念里。而且概念在使用时,所有这些层次都来到同一个点上。
在法国大革命前这个概念里,还有一个重要的特色。他说,鞍型期过程中产生的概念里有过去、现在、未来,不但描述一个东西,而且还希望一个东西,未来就是希望。所以鞍型期所产生的概念不止是一个概念,不止是描述一个现象,它还有一个期望。鞍型体概念本身有一个离合器,概念里面的未来性跟过去的距离,本身就有重要的意义。
所以,历史不是不只是发生在时间里。如果每个概念的未来性非常强,它会产生不一样的影响。法国大革命的乌托邦思想,使得很多概念带有很强未来性,概念本身跟以前不一样,受到很多层时间的影响。概念里未来的部分和过去的部分,如果之间的距离非常长,那么这概念本身便有很强的冲撞性,如果没有像中国古代承平时期过去、现在、未来的就很稳定,这个概念就不代表那么强的期待性和未来的冲撞性。所以,历史是透过时间,时间成为概念的重大的参数,历史不止发生在时间里,历史还透过时间发生。概念就是库存,如果把概念想象成结构。时间是概念的重要的项目,重要的要素,这个是受海德格尔的影响。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因为纳粹的原因有一段时间海德格尔不准上课,柯塞勒克把时间看得很重,概念的翅膀就是时间。如果未来跟过程在这个概念里压缩得很近的话,柯塞勒克举了个例子,纳粹就是现在、未来之间的关系非常近。柯塞勒克在一篇短文里提到,经典不是所有时代里都适用,它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有张力。
所以,即使从西方很早产生的重要的概念,通过1750年—1850年之后,就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可从字面看不出来。在讨论概念时,必须把时间层统统考虑进去。柯塞勒克深受卡尔施密特的影响,概念体系都是在斗争的过程,概念本身都处在竞争和斗争的状态,本身不是一个平静的东西。这个概念是过去跟未来时间层次的库存。一个概念同时也是自古以来不同时代对它的定义,而这些都会作用于那个时代和现在。在时间中,时间见证这个概念。
这一条很关键,这体现了德国人的思想和看法,越来越有说服力。柯塞勒克的著作不是很多,可是很多人告诉我柯塞勒克在德国思想界地位很高。人们从中他的著作里看出时间的深度,时间如何不同的关系,时间可以使一个概念作用完整等等。
可是,也有人批评他,对于他的批评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波考克。关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那本书,上学期跟学生讲,《衰亡史》写了六册,波考克关于这本书的研究也写了六册。他是用一群概念,一群词汇,一群正式观念,尤其讨论商业时代之后等等变化。人们认为他能捕捉到的历史比斯金纳更多。人们发现斯金纳抓到的都是一些外界的东西,把历史夸大,而波考克的思想方法论却是那么细腻清晰的。
波考克对柯塞勒克的批评主要是两点:他不同意"鞍型期"时段的确立,他认为在英国,这个鞍型期应该是1500-1800年,而柯塞勒克确立鞍型期是以法国为标准。但我想柯塞勒克肯定会这么回答:这段时间法国大革命最有影响。
其次,波考克还针对柯塞勒克概念史学说中另一方面的见解,来提出反对意见。柯塞勒克有一个重要的观点,认为概念会形成一个语义学的场域,它像是一个发电机,围绕它可以形成语义学的网络。波考克认同这一观点,但是认为柯塞勒克的想象还是过于固定和孤立。他认为,所有的概念都是随着历史的变迁不停地重新塑造着结构和意义,而不是截然划分为确定的时间层次。
还有一个更大的批判者汉斯•布鲁门伯格(Hans Blumenberg),他主要研究隐喻学。我原以为他主要研究启蒙时代和神话,国内一些学者也注意到他的著作。我也看了一些,把他当成是神话学家,可此后他写了很多思想著作。
欢迎光临 汉山 (http://s541722682.onlinehome.u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