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标 发表于 2016-1-14 10:55:49

那个卧底奥斯维辛的波兰英雄皮莱茨基(图文)

雅瑞克•加尔林斯基2016-01-14 15:02 来自 私家历史字号

首次披露毒气罪行的报告

维托尔德•皮莱茨基的1945年报告是一份震撼人心的文件。

1945年下半年,皮莱茨基于意大利撰写这份报告给他的上级。他信守“上帝、荣誉、国家”这三个信条,写下自己志愿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后亲眼所见与亲身经历的事。

这份报告之所以震撼人心,还因为它写出了奥斯维辛较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一面只有波兰人和集中营生还者以及历史学家清楚了解。许多人知道奥斯维辛位于德军占领的波兰境内,知道它与犹太人大屠杀有关,也知道可憎的毒气室与令人发指的以毒气杀人的恶行。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座集中营最初是为了处置信仰基督教的波兰人,他们许多人不是被残忍地杀害,就是被迫工作到死。事实上,奥斯维辛在1940 年设立时主要是为了关押波兰政治犯,之后才转变为欧洲犹太人的死亡营。况且,在学术圈之外,西方有多少人知道苏联战俘被送到奥斯维辛并遭到杀害?这份报告提到无情无休止,有时近乎任意的杀戮,有些细节相当吓人,已全无道德界线可言。报告显示,一旦道德规则崩解,人性可以沉沦到什么地步。

报告描述的事件中,最不寻常的或许是两百多名波兰年轻人遭到射杀,他们在没有卫兵看管的状况下,昂首阔步走向刑场,因为他们知道反抗的唯一后果就是他们的家人会受到残酷的报复。尽管如此,皮莱茨基说,如果当时这些人真的反抗,那么他的组织也会采取行动起而反抗。

皮莱茨基的成就相当傲人。他不仅成立组织协助囚犯在集中营里生存,他也努力使集中营里的波兰各政治党派能化解歧见,一致对外: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党派之间的紧张与敌意相当强烈。他挖苦道:“波兰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必须每天让他们看见堆积成山的尸体,他们才愿意和解……”皮莱茨基的军阶并不高,而且完全没有任何政治经历,他能做到这点确实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也显示了他的性格。

皮莱茨基的组织透过波兰国家军(the Armia Krajowa),把一些报告送到位于伦敦的波兰流亡政府。报告里提到集中营的状况,也首次详细描述有大量犹太人遭毒气杀死。纳粹德国违反一切人性与道德规章,其规模庞大的程度,即便是亲眼在当地目睹各种可怕事情的皮莱茨基,在当下恐怕也无法想象这项罪行居然数量如此之多、规模如此之大,日后甚至被称为大屠杀(the Holocaust)。或许,外界对于大屠杀消息的反应会如此迟钝,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

皮莱茨基报告的末尾充满了挫折感,而非愤怒。不要忘了,皮莱茨基是自愿前往奥斯维辛,他对于国家军的指挥官,连同其他盟军的指挥官感到恼怒,因为这些人不愿对奥斯维辛发动军事攻击,善加利用他在那里建立的组织:“要是有空降部队或空投武器就好了……可是我们的军队与盟国的军队无法想到这一点,但我们的敌人却想到了。”事实上,皮莱茨基觉得友军根本不在乎集中营里受苦的人,他在报告里提到外在世界“一直保持着无知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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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莱茨基

他曾想在奥斯维辛武装起义

皮莱茨基的组织有三个主要目标:获得外界消息与额外的补给品,并将其分发给成员,以提振众人士气;把关于集中营的报告送出去;为武装起义做准备。短期来说,组织的重点在于协助囚犯面对可怕的环境。透过各处的暗桩,可以将人分派到比较轻松的室内工作小队(集中营里面称工作小队为Kommando,集中营的官方语言是德语)、把病人带到医院、搜罗额外的粮食与衣物,或者,以集中营的用语来讲就是“加以组织”。皮莱茨基宣称,到了1942 年初,他的组织已经渗透到(他用“接管”这个词)每个工作小队,只剩一个尚未突破。

集中营的重要职位原本掌握在德国罪犯手里,但积极的政治犯往往可以从这些人手中夺取大权,中间的过程曲折离奇、相当精彩,只不过这不是皮莱茨基故事的重点。随着战事不断扩大,德国当局发现,与原本担任集中营行政职位的罪犯相比,这群政治犯更有能力管理像奥斯维辛这种庞大的集中营。即便是皮莱茨基还关在集中营的那段时间,他也指出集中营的状况确实有些微改善,这当中存在着各种原因,但主要与德国罪犯逐渐失去集中营的控制权有关。

皮莱茨基的组织,其长期目标是招募一群人并加以组织,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起事接管整个集中营。这么做是为了因应某些状况,举例来说,如果党卫军打算清除所有囚犯,那么组织就会采取行动。虽然这群人已做好准备,皮莱茨基也说他们有能力接管集中营(“这几个月来,不管是哪一天,我们或多或少都有办法接管集中营”),但没有外界的援助,他们成功的机会其实相当渺茫。

皮莱茨基预料会有一场地面战,或许会有来自英格兰的波兰伞兵旅支援,他们可以使用空投到集中营的武器——由于奥斯维辛地点的关系,这两个想法在当时并不可行。然而,皮莱茨基很清楚太早起事会对集中营外造成什么后果,地方上的居民可能遭到报复,而身为军人,他也不想在未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做出重大决定。

波兰国家军的确曾经考虑攻击集中营,但实力不足。他们估计,国家军牵制数千名德国党卫军守备的时间,大概只够让两百到三百名囚犯平安脱逃。剩下的囚犯,或许多达十万人,则必须自行抵抗,而这将导致血腥的屠杀。此外,德军很有可能把气出在当地的波兰人身上。尽管红军已经逐步逼近,波兰国家军依然担心德军有可能会杀害剩下的所有囚犯。1944 年夏,波兰特战人员陆军少尉斯特凡•亚申斯基(Stefan Jasieński)在集中营附近进行侦察,9 月时遭到逮捕,被关进集中营里。之后他的遭遇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顺利在奥斯维辛存活下来。对集中营发动攻击的计划从未付诸实行,而纳粹党卫军也从未对剩下的囚犯执行最后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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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集中营

皮莱茨基究竟是谁?

1901年5月13日(旧历4月30日),维托尔德•皮莱茨基生于欧洛内茨(Olonets)一个爱国的波兰家庭里。欧洛内茨是卡莱利亚(Karelia)的小镇,邻近芬兰边境,属俄罗斯帝国管辖。早在十八世纪末,波兰就已经遭俄罗斯、普鲁士与奥地利三国瓜分。皮莱茨基在维尔纽斯(Vilnius,波兰语Wilno)与奥廖尔(Oryol)受教育,因此他年轻时对于被俄罗斯禁止的波兰阴谋组织已司空见惯,包括波兰童军运动。他后来参与了军事作战,在1919—1920年的苏波战争中对抗布尔什维克分子。

1921年,由于缺乏资金,皮莱茨基不得不放弃在维尔纽斯(位于刚独立的波兰境内)斯特凡•巴托里大学(Stefan Batory University)美术系的学业,转而加入国家安全协会(Związku Bezpieczeństwa Kraju)。国家安全协会是一个半志愿性的组织,他在这里待了几年。皮莱茨基才华横溢,他会写诗、画画与弹吉他。1926年,他奉派到第26枪骑兵团,并且晋升为后备骑兵少尉。他一直维持这个军阶到1941年11月,当时他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但还是晋升为中尉(一般来说,国家军不会对身陷集中营的人员进行晋升,这回算是破格)。1944年2月,皮莱茨基晋升为骑兵上尉,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晋升。

1920年代,皮莱茨基接管家中小小的地产,他们家的地产位于今日的白俄罗斯。1931年,皮莱茨基娶了当地的小学老师玛利亚•奥斯特罗夫斯卡(Maria Ostrowska)为妻,他们生了两个孩子。皮莱茨基对军事很感兴趣,他曾组过一支志愿性的骑兵队,这支部队最后被编入正规军,投入战场。一般猜测,皮莱茨基在1930 年代曾为军方的情报机构或反情报机构工作。

皮莱茨基与他那个时代的许多波兰人一样,是拥有强烈爱国心的天主教徒。他在情感上与毕苏斯基元帅(Marshal Piłsudski)的许多观点一致——毕苏斯基元帅是波兰实质上的领袖,一直到1935年他去世为止。皮莱茨基虽然不是特别关心政治,但他可以体会元帅的感受。毕苏斯基对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波兰的政治人物与混乱的民主进程深感挫折。

德军入侵前夕,波兰于1939年8月开始发动战争动员,皮莱茨基所属的骑兵队隶属于第19步兵师,该师于9月6日遭德军击溃。皮莱茨基于是继续与其他部队奋战到10月17日,此时苏联早已入侵波兰,华沙陷落,波兰流亡政府在巴黎成立。他的部队也就此解散。

1939年11月,皮莱茨基与其他陆军军官及几个平民一起,成立了地下军事反抗组织:波兰秘密军(Tajna Armia Polska)。基于爱国主义与基督教的原则,秘密军没有特定的政党属性,人数成长到八千至一万两千人。1941年年底,秘密军并入武装斗争联盟(Związek Walki Zbrojnej)。1942年,改名为国家军(Armia

Krajo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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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莱茨基像

自愿被逮捕,关进集中营

为了执行波兰地下组织的秘密任务,皮莱茨基自愿被德军逮捕,送进奥斯维辛集中营里。1940年9月,他逮到机会,趁德军在华沙街头搜捕时,趁机混到队伍里面。9月21到22日夜里,他抵达奥斯维辛,属于第二批华沙运送的人员(第一批在8月出发)。他冒用托马茨•塞拉芬斯基(Tomasz Serafiński)这个名字——塞拉芬斯基确有其人,但皮莱茨基不认识他。此人的身份证件遗留在华沙的“安全屋”(safe house)里。塞拉芬斯基曾待过安全屋,皮莱茨基也使用过这儿。尽管集中营的处境恐怖,需要持续地警醒求生,但皮莱茨基还是很快找出了被囚的秘密军成员,构成他新组织的核心。

以秘密军为范例,皮莱茨基在奥斯维辛成立的军事组织联盟依据的是“小单位”原则,即他所称的“五人小组”(有时“五人小组”不只五人)。“五人组”彼此独立行动,如此当德军抓住某些成员时,即使遭受拷问,也不可能将整个组织招出来。“小单位”会再招募其他的“五人小组”,而这些“五人小组”又会继续招募其他的“五人小组”。皮莱茨基在1940年10月建立了最早的五人小组,他称之为“带头五人”。他的组织结构终究起了效果,皮莱茨基一直未被举发,集中营当局一直不知道他是军事组织联盟的主要组织者。

军事组织联盟设立之后,立即将奥斯维辛的情况发给波兰地下组织。1940年10月,皮莱茨基的第一份报告借由获释的犯人携出,最后于1941年3月送到了位于伦敦的波兰流亡政府。事实上,许多的消息,如苏联战俘在奥斯维辛遭到不人道的对待,以及德国开始在比尔克瑙(Birkenau / Brzezinka)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都是由皮莱茨基的组织提供给集中营外的波兰当局,然后再由波兰流亡政府将这些消息告知其他盟国。皮莱茨基在消息中要求波兰地下组织进攻奥斯维辛,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皮莱茨基除了从事军事与自助工作,强调不带政治立场的他也在1941年底组织了政治委员会,容纳集中营里的各党派人士:鉴于战前难以解决的政治分歧与集中营里既有的分裂现实,皮莱茨基能成功组成委员会确实是了不起的成就。然而,还是有一些囚犯指控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满足自我的欲望(一个相当不合理的指控),皮莱茨基于是把军事组织联盟的指挥权交给武装斗争联盟/国家军的指挥官卡兹米尔•拉维茨(Kazimierz Rawicz)中校,此人在集中营里化名为杨•希尔克纳(Jan Hilkner)。

由于有太多优秀的波兰人被送往别的集中营,而波兰地下组织又对于他希望组织帮助解放集中营的请求充耳不闻,皮莱茨基于是在1943年4月,利用烘焙面包的时机与其他两名囚犯逃亡成功,他打算亲自向当局提出请求。当地的国家军指挥官对于他的故事半信半疑,因此不愿接受他的请求前去攻打集中营、解放犯人。

皮莱茨基后来在华沙的国家军最高指挥部工作,他成为反共卧底地下组织“独立”(Niepodległość)的成员,这个组织在红军抵达时进行运作,而他也在1944 年华沙起义中有不凡的表现。皮莱茨基后来又被德军俘虏,关进兰斯道夫(Lamsdorf)与穆尔瑙(Murnau)战俘营,之后他加入了在意大利的波兰第二军。他在那里写下1945年报告,并且开始从事他在波兰的最后一个绝命任务。

他的波兰同胞将他处死

人在集中营的皮莱茨基以极其惊人的专注力进行任务。他经常谈到朋友,却从未提过自己的妻儿。而从报告中,我们也无从得知他在集中营时他的妻儿人在何处,也不知道他在逃亡后是否曾见过他们。他提及家人,也只是收发包裹这类的琐事,或是担心他的亲戚会将他赎出奥斯维辛,因为他仍需在集中营里建立抵抗运动的组织网,而他有时会写信给家人。

为了进行波兰国家的生存斗争,皮莱茨基不得不面对可怕的道德两难,其他拥有家庭却选择加入抵抗运动的人,也同样面临此一困境。他们是否该参与一场可能危及家人性命的行动?当然,这里没有正确答案,而坐在安乐椅上以事后诸葛的眼光回溯这段历史的我们,显然没有资格评断他们。他们面对当时的处境,已经尽力做了最好的选择,我们在提出问题之前,应该以赞扬的角度看待他们。你以为他们只是压低帽檐,走在渺无人烟的宁静小径上而已吗?

皮莱茨基从事的任务困难多了。事实上,一旦他自愿进入奥斯维辛,准备在集中营里组织抵抗运动,他便不可能过着平静安详的日子。而这项任务也引领他走向人生的悲剧巅峰,虽然这不在报告的范围之内,但却是了解皮莱茨基这个人所不可或缺的部分。

二战后,皮莱茨基与绝大多数波兰人一样,反对苏联在波兰强加的无神共产党政权。因此,1945年,皮莱茨基一方面与波兰境内的反共抵抗组织联系,另一方面也把波兰的状况汇报给英国指挥下的波兰第二军指挥官瓦拉迪斯劳•安德斯(Władysław Anders)将军,他此时是西方的波兰领袖。皮莱茨基的妻儿在波兰,他也能够时时去探望他们。安德斯认为共产党当局已经将矛头指向皮莱茨基,于是命令他离开波兰,然而皮莱茨基并未理会这项命令,终于在1947年5月8日被捕入狱,在狱中饱受波兰秘密警察的折磨拷问。当家人到狱中探望时,皮莱茨基说,与这里相比,奥斯维辛实在是儿戏,苏联训练出来的波兰人简直心狠手辣。

皮莱茨基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并准备对波兰秘密警察成员发动武装攻击。他否认这些指控,但依然被军事法院判处死刑。1948 年5月25日晚,在位于华沙拉科维奇卡街的莫科托夫监狱,他的波兰同胞将他处死。

很难想象有比皮莱茨基的人生终点更可怕的结局。对此,圣保罗写给圣提茅斯的信中有几句话很适合作为皮莱茨基的墓铭: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皮莱茨基的长眠之处不知位于何地。他在1990年代得到平反,现在已成为波兰的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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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波兰] 维托尔德·皮莱茨基 著,黄煜文 译,《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志愿者》,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5年11月出版。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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