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标 发表于 2015-9-27 19:35:29

《牡丹亭》之外:残酷的晚明爱情

徐美洁
在文学上,我们往往说晚明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追求个性自由,浪漫主义流行。流行的成因,有阳明心学影响(作为阳明信徒的笔者不能完全同意这一说法)、经济发展等多种理解。文学史回顾这一段文学思潮时,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不可或缺的经典范例。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游园”一出中的唱词,缠绵悱恻,任谁听了,都不禁要为这情思打动,为这柔情缠绕。我们对《牡丹亭》思想旨趣的鉴赏,有一个主线便是肯定人性与欲望,尤其要针对程朱理学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语。这句话的诠释,近来也有人认为不尽如字面意义那般,虽然诠释上有争议,但在其向下的传统生成过程中,产生逐渐强化的禁锢与束缚作用,是不争的事实。杜丽娘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算是革命般的宣言,宣扬个人的情感自由与激情,宣告着现代性的爱情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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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刻本《牡丹亭》

美丽、浪漫和炽热的爱情,犹如生命本身的光芒,吸引着我们,引我们的遐思与向往,所以《牡丹亭》自问世起便历久弥新,青春常在。

张爱玲是冷酷的解构者,她说,“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爬满虱子”,好多人会引用,但不见得真被那种苍凉惊到过。其实,晚明的人,也真不是文学史上写得那么朝气蓬勃,热情地追逐浪漫与自由。然而,他们也不是卫道士,他们简直是最早的后现代解构者。

比如汤显祖的好友屠隆,他在汤显祖创作《牡丹亭》的前后,曾去遂昌拜访过这位老友,并为其作《玉茗堂集序》(参阅拙著《屠隆年谱》“万历二十三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吴新苗认为,此次会面,两人就《董西厢》的一些讨论,对《牡丹亭》的创作酝酿有一定影响(参阅氏著《屠隆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但屠隆在万历二十六年创作的《昙花记》,里面描写的爱情,与其友汤显祖的《牡丹亭》,完全是相反的两种风格,他把汤显祖营造的美丽爱情与憧憬,有针对性地解构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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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隆(1543—1605),明代文学家、戏曲家

这些解构隐藏在这部冗长得有点晦涩的剧作中。第二十二出《严公冤怼》,说唐西川节度使严武引诱邻家漂亮的军使之女王婉娘,被追捕时干脆用琵琶弦勒死婉娘沉之江底。第三十四出《冥司断案》,写绛州参军范博平,为了入赘作平章之婿,竟诱贫贱时的发妻游船赏月,推溺于淮水。前者是用了《太平广记》中“严武盗妾”的故事,后者不知所出。《太平广记》中的故事,女主人公没有名字,也没有细节,屠隆的剧中为女主起了名字,加了唱词,有了内心独白:“[桂枝香]重泉无路,幽魂谁诉。灵随夜月波涛,泣断寒江烟雾。罗衣尽消,罗衣尽消。玉骨都无埋处,愁来千绪。谩欷歔,纵有琵琶调,湘灵不共居。”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中记屠隆爱弋阳腔,这段幽郁、寒凉的唱词,可能会因弋阳腔的急管繁弦和高腔,使听者不至要抑郁愁闷而绝,反而起一丝愤怒的勇气。

《昙花记》中记载了好几个这样的“爱情”事件,虽然故事背景设定在唐代,但其实就是晚明的爱情与背叛。因为熟知作者的生平后,再解读一下这部剧作,发现他只是在影射自己的遭遇和所见,其实可为它加一个副标题叫“这盛世,那些奇葩的背叛、罪恶与冤屈”。

当汤先生在《牡丹亭》中为女性拥有情感自由、身体自由而鼓舞、憧憬时,他的朋友屠先生的作品,无疑就是最冰冷而反方的书评:“我觉得这种憧憬,基本上就是男性出于自己便利的幻想。当下社会尚不具备与女性身体、情感自由真正匹配的男性思想,且与男性所引导的主流社会文化也不相容。”嗯,就是这样悲惨,就是这样虚无,你还是考虑女性的生命、身体安全先吧。

屠隆对女性身体的苦难,有震撼性的描述。文集中有一篇《屠印姑传》(《栖真馆集》卷二十一),记述本家一位侄孙女的悲惨遭遇。屠氏在鄞县是大族,屠印姑之祖、父都是读书人,祖上也曾任官,将她嫁与同县另一大族的陆氏耿章。可惜陆品行不端,好赌,赌输了就将印姑卖给其他赌徒。印姑不从,便被关在小黑屋内活活饿死。文章写了屠印姑人生中最后十几天的情形,这么美丽的女子,被关在小屋内,坚志不从,大冬天还薄衣烂衫,一边饿着,一边还哺乳不到两岁的儿子。而她的父亲只会隔着窗户看着她哭,同情她的亲戚也只是在她死后,好好打了一顿她那无良老公出出气。屠隆是后来记述此事,但他用冷静笔触重现的种种,如印姑死前由于绝食,先胎死腹中,再经受种种身体苦难而死去,以及看客的眼泪和话语,读来让人不寒而栗。这篇文章被《鄞县志》收录,流传颇广。鲁迅先生的一些篇章,与此文颇有相似处,字里行间布满寒意与恐怖,却用平淡的笔墨呈现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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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祯《快雪堂日记》

晚明时期女性的自由度其实还不太糟。冯梦祯的《快雪堂笔记》,多记日常生活,难得地能看到一些女性生活及情感的细节。从这些记录看,士大夫家庭的夫人、正妻,在社交场合,基本有与男性平起平坐的地位,如果这位女性的儿子有功名,这种地位就更巩固。在私生活领域,比如他的夫人,便经常与女性友人相约一起叙旧、进香、湖上喝茶等。姬妾因身份地位的限制,不会出现于正式社交场合,但在私生活领域就比较自由。日记也记了好几则不同关系的男女争吵,如:“初八日,访曹先生、包太公。包公有别业,在葑门内,与媪有言,避居于此。”(《快雪堂日记》卷三,凤凰出版社,2010年)这是夫妇不和,但丈夫显然落了下风,只好避居在外。又:“梅生醋意,杨生大哭而别。”(卷四)这是名士梅蕃祚与名妓杨舜华的恋爱风波,颇有小儿女情态。冯梦祯也在日记中好几处提到,妾侍言语顶撞,自己心情不爽却无可奈何。

可见女性在人身自由、情感表达等方面,在晚明的情形还不算太坏,以此再回头审视屠印姑的例子,反而更觉惊悚。明代的戏曲小说中,反映婚姻爱情的主题非常多,钱南扬先生在《中国戏曲概论》中说,戏曲作品有三分之一是写婚姻问题的,其中有一半是写婚变的。而婚变的题材,大多是负心汉的故事。对女人而言,爱情常常不永恒,背叛却永远在发生。而背叛行为给女性带来的,还有各种危险的伤害。难怪屠隆要暗里给《牡丹亭》的爱情观泼冷水:背叛有九十九种理由附带九十九加的伤害,请问爱情有保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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