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人 发表于 2016-5-26 19:58:02

我最怜君中宵舞——在金华想起辛弃疾与陈亮

2016-05-26

  导读

  他们的身手与才华,确实是可以“补天”的。然而,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相聚之前没有,相聚之时没有,相聚之后也没有。

  去金华的高铁上,脑子里检索了一下,金华最有名的自然是金华火腿,除此之外我知道的实在很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辛弃疾这个名字几次隐约地出现。辛弃疾?他不是金华人啊,他是山东济南人,也不曾在金华为官,即使先后退隐的带湖和铅山,也是在江西。那么,是我记错了。

  到了金华,这次不住宾馆,住进村民家中,这是他们刚兴起的“家+”形式的住宿模式,虽然就是寻常乡野人家的房舍,谈不上星级与服务规范,但给人一种到当地人家里做客的感觉,倒也质朴亲切。晚饭后散步,看着绿意满目的田野和野花摇曳的小道,“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白白野蒿开”,道的正是眼前风光。这也是辛弃疾的词句。怎么又是“辛弃疾”撞上心头?是因为辛弃疾很喜欢乡村景色吗?

  辛弃疾确实喜欢乡村田园生活,名作不少,比如——

  《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又如——《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还有许多精妙的描写像珠玑一般,在他的词里面到处闪烁晶光

  ——

  “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节候风物,描摹细腻之中满是喜悦珍惜之情。

  但是,这都与金华没有关系。为什么我到金华会无端想起辛弃疾?

  临睡前,自己在心里默念辛弃疾词。念到“醉里挑灯看剑”,突然想起这首的题目是《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心里一道闪电,陈同甫(同父),就是陈亮,陈亮是金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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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华乡村风景

  如果明白陈亮对辛弃疾意味着什么,则养育了陈亮的金华,可以说是对辛弃疾有恩的一片土地了。如此说来,在金华想起辛弃疾并非无因无由。

  辛弃疾当然是宋代伟大的诗人,他的词与宋东坡并称“苏辛”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作为生命个体的这个人,也是文学家中少有的、真正的人杰。长久以来,说到人中龙凤,我就会想到辛弃疾。而金华人陈亮,是和他同时的一位爱国志士,也是一位才识超群、命运坎坷、颇富传奇色彩的奇士。

  明代李卓吾为他写的《陈亮传》是这样记录他的:

  陈亮,字同甫,永康人。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尝著《酌古论》,郡守周葵得之,曰:“他日国士也。”及葵执政,朝士白事,必指令揖亮,因得交一时豪俊。

  隆兴初,与金人约和,天下忻然幸得苏息,独亮持不可,因上《中兴五论》。奏入,不报。帝圜视钱塘,喟然叹曰:“城可灌尔!”盖以地下于西湖也。淳煕五年,孝宗即位,又十七年矣。亮更名同,复诣阙上书。书奏,孝宗赫然震动,欲榜朝堂,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将擢用之。左右大臣恶其直言,遂有都堂审察之命。亮待命十日,再诣阙上书,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遂渡江而归,日与邑之狂士饮。醉中戏为大言,有欲中亮者,以其事首刑部侍郎何澹。澹尝为考试官,黜亮,亮不平,语数侵澹,澹闻而嗛之,即缴状以闻。事下大理,笞掠亮无完肤。孝宗知为亮,及奏入取旨,帝曰:“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划其牍于地。亮遂得免。

  居无何,亮家僮杀人。适被杀者尝辱亮父,其家疑事繇亮,闻于官。乃囚亮父于州狱,而属台官论亮,情重,下大理。时丞相王淮知帝欲生亮,而辛弃疾、罗点素高亮才,援之尤力,复得不死。

  亮自以屡遭大狱,归家读书,所学益博。……(中略)

  于时乡人宴会多末胡椒置羹胾中以为敬。同坐者归而暴死,曰:“陈上舍使杀我。”县令王恬实其事,台官谕监司选酷吏讯问,无所得,取入大理。众意必死,少卿郑汝谐阅其单辞,大异曰:“此天下奇才也。”力言于光宗,遂得免。

  未几,光宗策进士,问以礼乐政刑之要,亮以君道师道对。时光宗不朝重华宫,群臣更进迭谏,皆不听。得亮策,乃大喜,以为善处父子之间。奏名第三,御笔擢第一。既知为亮,则大喜。孝宗在南内,宁宗在东宫,闻之皆喜。授佥书建康军判官厅公事。未至官,一夕卒。年五十五。



新鲜人 发表于 2016-5-26 19:59:07

亮志存经济,重许可,人人见其肺肝。虽为布衣,荐士恐弗及。家仅中产,畸人寒士,衣食之,久不衰。卒之后,叶适请于朝,命补一子官,非故典也。

  如此不凡的一个人,如此坎坷的生涯,竟是一曲沉郁顿挫的悲歌。读到“人人见其肺肝”,觉得心区刺痛而眼角酸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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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亮的《龙川文集》

  真正的朋友,必定是价值观一致的。陈亮一生坚持抗金主张,是辛弃疾政治上、学术上的同道和挚友。他们的命运也大致相同,都被南宋统治集团排斥、打击,在壮志难酬的抑郁愤懑中度过一生。也难怪,南宋朝廷那么无能阴暗猥琐,怎么会容得下这样肝胆似火、光风霁月的人中龙凤?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像镜子一样照出另外一批人的虚伪卑劣怯懦,而这后者恰恰掌握权柄,那么这个“人镜”的处境可想而知,更可痛恨的是,这样的处境往往伴随半生甚至一生。

  “自古好物不坚牢”,坚牢又能如何?一生有多长,压抑和磨折就有多长。

  而在这样的处境下,如果有真正的知己,那便是荒漠中的甘泉,暗夜中的月光。他们的相见,才会催生这样不朽的诗篇——

  贺新郎(辛弃疾)

  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小序里的东阳,就是今天的金华。而他们的“鹅湖之会”,不但切磋学问文学,更谈论天下形势,谋画抗金大计,因此“鹅湖之会”是南宋政治史和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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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陈相会的鹅湖山

  朱晦庵就是朱熹,和他们曾是朋友,此时之所以没有按约和他们相见,可能是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也可能是不愿意前来,因为这时候的朱熹已经倾向于“主和”了,不愿意和主张抗金、而且性情激烈的辛、陈当面争执或者话不投机而独自隐忍,这是不难料想的。之所以辛、陈等了十天都没有等来朱熹,我推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这也更衬托出辛、陈友情的弥足珍贵:在逆境中、在孤独中,始终心心相印、强烈共鸣、互相支持、彼此鼓舞。

  这样的友谊,像寒夜的篝火,像沙漠的清泉,即使是精神上最强大的人,也需要它的温暖,甚至支撑。

  陈亮收到辛弃疾的《贺新郎》,心绪澎湃,和了一首——

  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这阕词硬语盘空,铁骨铮铮。首句“老去凭谁说”,写年已老大,不惟壮志莫酬,甚至连找一个可以畅谈天下大事的人都不容易。借此一句,陈亮引出以下的感慨:世事颠倒,复土无望,令人扼腕;下片则说二人从来都是志同道合的,而且不论何种处境都不会改变自己的铁血主张,今后还要互相鼓励,一起奋斗到底,争取抗金救国的胜利。

  最后借龙虎丹炼成、裂鼎而出之状,以“龙共虎,应声裂”这铿锵有力的六个字,表明对爱国意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及胜利到来之不可阻止的信念。至此,全词戛然而止。这六个字是陈亮与辛弃疾的共勉之辞,也是这两位人杰的毕生心愿——这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大愿。

  辛弃疾非常感动,再写了一首来回答好友的肺腑之言——

  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们的身手与才华,确实是可以“补天”的。然而,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相聚之前没有,相聚之时没有,相聚之后也没有。这次相聚之后,仅仅过了六年,陈亮就去世了。要理解什么叫“赍志以没”,看陈亮就会深切地明白。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更是整个时代的。

  这样的人,他们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一生禁锢在身体里,埋进土中,最后是否会化作光彩瑰奇的琥珀?

  意外的,这次在金华,好好地怀想了一番陈亮。

  今后如果再有人问我:金华出什么?我会回答:金华出了陈亮。如果人家再问:陈亮是谁?陈亮是南宋时人,辛弃疾的好朋友,一位心怀天下、肝胆照人、至死不改的奇士。和辛弃疾一样,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人杰。

  这样的人是一个民族骨中的钙,水里的盐。他们活得闪闪发光,那种光芒照彻史书、灼人心魄。时代彻底辜负了他们,但他们却照亮了苟且晦暗的时代。让人八百年之后,还惊叹于那种光芒。

  【责任编辑:陈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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